“免贵,姓冯。”
开了口,冯先生的嗓音听来却不像他的体态那样年轻,一听就是在香烟堆里经年累月地泡过,既沉且涩,沙哑得紧。他如此回答着,脖子却分毫未动,连一个眼神都没分给谢老板,完全没有要继续对话的意思。
躯体虽静止,他的眼神却并非凝固,看似岿然不动,实则扣锁在那一尊玉观音上,微妙地流动着。
从业数十年,谢老板最熟悉的便是鉴赏家的眼神,就是这样的心无旁骛,仿佛时间空间并不存在,唯有眼前所系是宇宙万物的核心。这双眼如同看似平静无波的水面,不知何时泛动风纹,也不清楚底下是否潜藏着暗礁。
不简单。
谢老板如此想到,但他还没来得及思考这位奇装异服的鉴赏家是何方神圣,就看见这位冯先生似乎是皱了皱眉,可也只是“似乎”,因为那动作几乎是微不可查,下一秒又恢复平常,教人以为是一种错觉。但来自鉴赏家的神情变化,不管多么细微,都是不容忽视的。
谢老板在一瞬间屏了息,想要找话头重新聊起时,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自个儿还没把自我介绍续上。
“我姓谢,是这儿的老板。”谢老板尽量放缓语调,让语气不那么尴尬,他摸起挂在胸前的金边眼镜戴上,随着这位冯先生一道看那玉观音,“冯先生一直盯着这尊观音像,是否有什么不妥?”
冯先生幅度甚小地摇了摇头。
四周轻轻悄悄,安静极了,仿佛在等一枚落针。
他又忽地接道:“没有。品相上佳,难得好货。”
这玉观音通体洁白无瑕,玉质温润,可见选料上佳。观音眉目娴静柔和,姿态典雅端庄,能知雕工精绝。
无论明眼人还是外行人,都能看得出这是个好货。但这两者的区别,在于前者可以窥见门道。
谢老板自忖是个摸到了“门道”的人,他大半辈子走南闯北,看过的宝贝不计其数,在鉴赏一事上,虽不好说炉火纯青,自以为也算得上登堂入室,有些鉴赏界的专家,甚至还比不得他这个行家。
方才话里那句“不妥”,虽也含有一瞬间的动摇,但真要计较起来,自我怀疑的成分实在不多。说白了,那是一句伪的不能再伪的谦逊话儿。
什么皱眉?不存在的,全当自个儿老眼昏花,不慎看岔。
想明白这些,心下也就松快了。
再者,这位先生慧眼如炬,直夸观音是好货。拐个弯想,就是在夸明眼识货的人。就好比夸一幅字好,其实是在夸写字的人。
谢老板乐得听这样的夸赞话,且十分受用,于是他换了副笑意,流露出真实的欣喜来:“哈哈,冯先生好眼光!我老谢开张几十年,吃这口饭长大的,还能走眼不成!”
冯先生听了,既没有应和,也没有跟着谢老板一起笑。本该是轻松愉快的氛围,他的反应仍一如既往的格格不入——
他缓缓地皱起了眉。
这一次,是以足够让人看清的速度。
“料子是不错。”接着,冯先生伸出了手。
他的手很好看,不过套了个审美吊诡的青镯子,将美感破坏殆尽。
这只手停留在橱柜前,轻轻叩了叩挡在玉观音前的玻璃,里头标着年份的小标牌晃了晃,“只可惜年头掺了水份——”
话音歇了半刻,末了,是轻飘飘一句作结:“老板,赚钱莫要贪呐。”
这话说完,收回的手勾起之前放下的一侧口罩,又c-h-a回兜中。冯先生把脸重新埋进明黄色的口罩里,也不看店里人作何反应,转身离去。
走得干净利落,连那点徒留的烟味都在空气里消散得一干二净,就像不久之前的大雨,汹汹来去。
冯先生走时似乎带了声轻笑,让人后知后觉地琢磨出一丝嘲讽的意味。
另一台摄像机缓缓下降,又在某一个瞬间岿然不动,它捕捉到这抹毫不留恋的背影,正慢慢地走远。
彼时,身上古怪的纹样不再清晰,消弭于不断拉长的距离。他是不规则的色块,拉扯、碰撞,仿若吸走了这巷间所有的色彩。
墙头檐角,圆润的雨珠还在时不时淌落,滴答滴地,落在石板上,洇润出淡淡的苔色。
在s-hi漉漉的天地间,他如同一道半融在灰黑中的油墨,在晕开后逐渐收缩为一点。
从画外,归还到画里。
“咔。”
————
下了戏,“冯先生”换了衣服,正坐在临时租借的休息室里,任化妆师卸妆。
卸得差不多后,那张仿佛下一秒就要晕厥的死人脸终于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尤为赏心悦目的眉目。
如果此刻有媒体记者在场,势必能一眼认出这是影帝江倚槐。
助理小王在一旁道:“江老师,喝水吗?”
“喝,”江倚槐欣然答应,语音褪去了戏中的沙哑,带出几分漫不经心的随x_ing自然,“有菊花枸杞什么的给我放点就更好了。”
小王往隔壁房间走:“哈哈哈,那倒没有,白水先将就着,等会回酒店我泡了您再喝吧。”
不过话也就是这么一说,江倚槐并不在意这些:“辛苦了。”
“今天状态不错。”
小王的脚步声远去,耳边忽飘来一句褒奖,江倚槐偷摸摸地睁了左眼,光听声音还不够,要亲眼确认是不是娄畅。
娄畅是位新晋导演,刚入圈三年。但圈里人都知道,这个长了张青涩面孔的导演,拍起电影来却狠辣,不像是个新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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