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这一日终于到来时,应天长发觉自己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痛苦。
或许是他已经痛苦了太久。即使是再无往不胜的利器,被层层血肉之躯日复一日包裹,也终于生长出了暗红的铁锈。哪怕是在最开始,一夜夜简直垂死病中惊坐起的那些时候,他也从未在人前流露出自己的饥渴和焦躁。这并不很难。他自小时候起就非常聪明,深谙表演之道。只是在乌绮南出事之前,他不太懂得如何在合适的时机运用,经常用力过度,结果一夜之间猛然开窍,自此收放自如。到第三年或者第四年,他就完全习惯了这种状况。
这并非他的枷锁,一个背负的,压迫的使他喘不过来气的债务。他早就原谅了自己。他能够与之平静相处,因为也想不到更好的惩罚自己的方式。因此现在也很难说是解脱了;他要么早就解脱,要么永远不能解脱。十年来他极其清醒的一步步寻找所需之物的前提:乌绮南还有气息。有一天会醒过来。现在想来,这个前提很难站得住脚。恐怕当时他也知道这点。但是他又有什么选择呢?就好像有件事情,他自知一天不能接受,十天也不能接受,于是当机立断,给自己划定了一个较长的范围,也许是十年,也许更长些,将那感受无限的延伸,锤打变薄,最后成为透明的、若隐若现的一缕游丝。等到那时(也就是此时),他就拥有了足够对抗它的力量。
他的目光茫然的飘到眼前的墓碑上;墓碑很旧,显然已经备下多时。晏又青和他一样,等待这一刻也已经太久。他在江湖上所做一切她必然有所听闻,但却从未出言阻止;是为了乌绮南,为了她最后一线跟他一样的希冀,还是仅仅为了他自己?
应天长偷偷看了晏又青一眼;生平第一次在不苟言笑的师娘身上,感到一丝微妙的纵容的意味。他垂下头。阳光带着秋日最后萧瑟的暖意,照在紧贴地面的枯草上。他想那泥土会不会也被晒透了,是温热的。
“我们这就要告辞了。”他说。
晏又青哼了一声。“要滚就滚。我也没打算留你。”
应天长只有陪着苦笑。“如果我再回来的话。”他说。“师娘不会赶我走吧?”
晏又青瞪着他。“你不闯祸的话,我为什么要赶你走?”
应天长道:“那要是我闯了祸呢——”他语调突然变得很轻,他说这话的时候,甚至不敢再向墓碑上的刻字多看一眼。“要是我犯了世间难容的滔天大罪呢?”
他的发音含糊而奇怪。乌绮南的墓就在眼前。还有比害死师父更大的罪过吗?乌绮南临终都不忘赐予楚岫青的宽恕,难道就只是为了九泉之下再被激怒一次吗?
晏又青的目光突然也变得空洞而渺远。
她或许并不难猜到应天长话语的含义;或许这也是应天长暗暗的期望。但是应天长并不敢说出来。他对适度二字的迷恋,到了一个丧心病狂的地步,是悬在半空中,还要保持一种波澜不惊姿态。从某个角度看,可怜还不足以形容(她端着药,一只手掀开帘子。乌绮南躺在那里,看着她笑。他从来没有说过一句重话)。
“你师父已经死了,我也不再是你师娘。我管不了你,也不想管你。”过了很久她才说。
应天长惊慌失措,感觉一脚踩空。“你老人家行行好,我就是再活上十辈子也没听过这种道理!”
“那你想怎样?让我打断你的腿?”
“也行啊。”应天长竟然点了点头。“这样我就想跑也跑不了了。”
他小心的走下山坡;拂过脸颊的风已经有些寒意。晏又青仍旧站在墓碑前,衣袍勾勒出她清隽高傲的骨架。迎面看到罗宛,他们简单的互相点了一下头,交换了一个不含任何深意的眼神。
晏又青不曾问过他为何要带罗宛回来;其实他倒是想好了对晏又青的说辞,反而是对自己、或者对罗宛难以解释。若是往日,他会想办法让这事情带上一点交易的性质,安排出一二三样如若同行双方能得到的好处,试图让过程有些转圜。他没法子光明正大的欠人情,就像从不敢一次把手里的筹码全押出去。但这些屁话目前都不适用,他请罗宛同他一道就只是因为他想要这样,别无其他。他跟规则周旋,厌倦了也就松手,凭直觉知道偶尔做些超出规则的事,本身也是规则的一部分。而现在他们又要出发了。尾声的尾声,余韵的余韵。了断的了断。事情拖得太长已经近乎发臭,所幸罗宛愿意陪他一起逛这鲍鱼之肆。他有火都没处发。
他身后罗宛正一步一步的走近墓碑,走近晏又青;他施了一礼,端正到令人动容。他的循规蹈矩非是一种消极的拘谨,倒像是为他量身打造的框架。
“洛阳罗宛,向前辈请刀。”
☆、章十一 刀决
刀。
打铁的声音单调而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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