逢春眯一眯眼,坐回去,再开一坛酒。
“听过悲问抄么?”姜百里悠然开口。
“听过,摩迦高僧血书……竟在你手里么?”唐逢春说来便仿若家常便饭,姜百里这边却少许多故弄玄虚的乐子。
“不在我手里。”姜百里道,“但他们要杀我……不如说是要捉我,确是为了此物。”
“下落不明多少年了……你这二十出头的毛头小子知道什么,怎么会找上你。”唐逢春心不在焉敲一敲酒坛道。
“父债子偿么。”姜百里打一个酒嗝,“素未谋面的爹捡到个宝贝,可惜却保不住命……”
“东西被夺了?”唐逢春道。
姜百里抬眼看看他,正了面孔:“逢春,我不瞒你。”
唐逢春看一看他,再喝一口酒:“嗯。”
“未被夺去,可也不是我爹藏起来。”姜百里道。
“这么说来……在你身上?”唐逢春半边靠在酒坛上与他搭话。
“不在。”姜百里道,“连我都不太清楚到底在何处。”
“全是废话。”唐逢春笑一声。
“我来这漠里……便是要寻它。”姜百里道,“我知道这劳什子玩意就在漠里。”
“没头没尾,怎么找?比大海捞针还难啊……”唐逢春道。
“庹伯伯接了我爹的托,也接了我娘的托。”姜百里笑道,“爹托他的是悲问抄,我娘托的便是我。”
“所以你那位庹伯伯……将宝贝藏了,然后不给你吃喝,逼你练武,激你读书……”
唐逢春话未说完,姜百里眼睛亮了。
“原来那晚你未睡熟,全都听了?”姜百里问。
唐逢春敷衍嗯一声:“将睡不睡……八九不离十吧。”
“本来不是痛快的事情。”姜百里笑道,“你听了,我反而觉得松许多。”
“唔。”唐逢春道,“我还有这般好用处。”
姜百里将那未喝完的半坛酒呯地砸了。
唐逢春看来半醉半醒,也不惊乍,慢悠悠问一句:“跟谁赌气?”
“不是英雄豪杰饮酒谈心都要这般来一回么?”姜百里笑道,“怎么到你这里便都成了小儿玩乐。”
“本就是……嗯,你那什么悲问抄呢,说完了?”唐逢春道。
“说完了。”姜百里道,这时才可惜起了那半坛子酒,再去抱了两坛来。
“这便是你旧事了?”唐逢春道,“那七十三口人呢。”
姜百里不知在看哪里,道:“我是吃百家饭长大……”
唐逢春道:“说过。”
“那乡人便是我衣食父母。”姜百里道,“若是父母受难身死,总是要报仇的吧。”
唐逢春只饮酒,不插话。
“洪成轩带人来的时候我已经是半大,七八岁,记东西最清楚的时候。”姜百里将酒坛上灰土拍一拍,“不知哪里来的消息,知道悲问抄在庹伯伯处,要逼他交出来,庹伯伯将我塞在草甸下,叮嘱我在那些人走前千万不可动,我怕他怕得很,自然当真不肯动,也不吭声。”
“草甸子里闷出一股畜生粪味,热得很,汗滴滴答答向下渗,我想透透气,但我不敢动。”姜百里将酒起了封,“不知过了多久,更热了,像是在火上烤……”
他笑笑:“便是真的在火上烤,草甸子烧起来了,可外头脚步声还在,还有那洪成轩的呼喝。庹伯伯说过,他们不走,我就不能动。”
“火舔到背脊上……那是真疼啊……现在想来,也不知是出去给那伙人抓了丢命可怜,还是在那闷热草甸里被活活烧死可怜……幸而未死。”
“老天要留我这条命,久旱的大漠里忽下起雨来了,于我便是一场救命雨。”
“待脚步声与说话声都无了,只余雨水滴滴答答,我从草堆里爬出来,背脊烧得模糊粘着那些细碎干草,痛得站不起来,被雨水一浇,差不多是要见阎王爷了。”姜百里说到这里止了,抱着坛子饮一口酒,“你还听么?”
唐逢春趴在桌上,半个人搭着酒坛子,一双眼睛闭着,答他:“后来呢?”
“后来……我昏昏沉沉,听到骆驼打响鼻的声音,听到有人用胡语说话,说还有一个小孩儿活着。当时分不清了,还当是洪成轩又带人回来,强撑着跳起来使那些不入流的把式,也不知是想活命,还是想取命。”
“被人救了么?”唐逢春道,“不然怎么还活着。”
“是。”姜百里笑道,“命大,路经几个明教弟子把我这命捡回来,我便跟着他们回了明教,疗了许久的伤,索性留在那里习武,也不说报仇之类的浑话,那时又哪来的本事报仇。”
“但毕竟洪成轩屠了村,杀尽了我这许多亲父母,走前还要放一把大火……我连莺歌尸体都未见到。”姜百里道,“你说我这仇该不该报?”
唐逢春便拿自己酒坛去与他的撞一撞,道:“该报。”
姜百里便笑了:“我也觉得该报。所以我杀尽他一家七十三口,将他绑了,当着他的面将他六个儿女一个个用钝刀活活开膛剖腹,看他在我面前跪着求饶,像条狗一般……却还不觉得痛快,将他手脚都斩断了,再把眼睛舌头挖了,却不杀他。”
“我想知道到底是丧亲痛,还是不可看,不可出声来得痛。”姜百里道,“看来是都痛的。”
唐逢春沉默不语,灌几口酒,让姜百里晓得他还在听。
“现在便成了杀人魔头,赏金谁若取了,少说十年吃穿不愁。”姜百里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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