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当然希望枯云能活着,能活下去。
只有活着。
而枯云,并不辜负这世上仍然牵挂着他的人的希望,他还活着。
他在一堆柔软的衣服里睁开了双眼。他没有看到很刺眼的光芒,映入他眼帘的是一面发霉的天花板,天花板的一边角落里落着一团圆形的黄色光圈。那光圈在跳动,似乎是烛火的光芒。
枯云支撑着坐了起来,他从皮箱里爬了出来,长期蜷缩起双腿的姿势让他的小腿稍许发麻,他不得不撑着皮箱,坐在了近旁的床榻上。这是一张烟塌,他扫一眼就认了出来,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尹醉桥时他卧着的烟塌。
“你为什么要救我……”枯云揉搓小腿,低着头问。
他知道尹醉桥就在这间潮湿昏暗的房间里,他能闻到他身上的气味,烟火味,像行将就木的老人,但较之老者,又多了丝清爽。
“我朝你开了三枪。”尹醉桥的声音确实地响了起来。接着,枯云听到了他特有的脚步声,一下三个响,手杖拄地的声音最重,咚,咚,咚,心跳一样扎实。
尹醉桥走到了他跟前,枯云还低着头,便只能看到尹醉桥的脚。
他的皮鞋擦得很亮,鞋带系得很紧。
“三枪一枪都没打到你。”
“要是三枪全都打到我了呢?”
“那也送你个痛快。”
枯云干笑两声,他直起了腰,与尹醉桥对视着。他意识到,他从前很少这样看他的双眼,他对他的眼睛——乃至他整个人,采取的都是避之不及的态度,现在他看到他的眼睛,仿佛第一次见识到他这个人,很新鲜,还很具体,他的沉郁也更具体,几乎是牢牢扎根在了枯云的眼睛里。
“你要说是我救了你,并没有错,我救你一命,你要还我。”尹醉桥说,音色沉沉。
“你这是强买强卖!”枯云皱起了眉。
“杨妙伦救走你这么几天,你大把可以死的机会,你没有死,说明你还想活,既然想活,我让你活下来了,你不该报答我吗?”尹醉桥口吻傲慢,还很高高在上,他注视枯云,是以俯视的眼光注视着。
枯云颓坐在烟塌上:“我三天都在昏迷,我还没找到死的机会就睡了过去。”
“枪声弄醒你了吗?”
枯云不响。
“你说要见巡捕,巡捕和你不过隔着一块木板,你没有动作。”
枯云还是不响,别过头看着水泥地面。尹醉桥不知从哪里掏出了一把枪,放在了枯云手边,他道:“枪会用吧?子弹装满了,你要想死就去死吧。”
枯云陡然抬起头瞪着他,二话不说拿起枪就对准了自己的太阳穴。
开枪啊,去死啊,活着还有什么活头?去死吧,管什么日本人法国人,随他们去吧,还真当自己是行侠仗义的好汉英雄了,报完仇,当然能去死了。
枯云仿佛听到有人在他耳边说话。
“我死在你这里,你要怎么和外面交代?会牵扯到杨妙伦他们吗?”枯云问尹醉桥,他的手在发抖,脸蛋因为激动而泛红。
尹醉桥不响,他只是看着枯云,似乎是在拷问他,一个一心寻死的人怎么还会有遗留人间的问题?
“你告诉我。”枯云的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他要一个回答,他要尹醉桥马上回答他!
尹醉桥默然,似是故意要和他作对,他的眼神变得轻蔑,无声中,他诉说着,他瞧不起他拖泥带水,犹豫不决的举动。这让枯云更难熬,他想朝自己连开十枪二十枪,想朝那个害得黎宝山的行踪被发现的自己开无数枪,他甚至想推开黎宝山,换他被枪手杀害,跌落下楼,他就该死在五年前的枪案中,而黎宝山,应该是他被人拉开,远走他乡,他聪明,勇猛,果敢,他定能东山再起,他一定会为他报仇,为他雪恨。他会……
他会……
枯云愣住了。
他会活下去。
枯云痛苦地闭上眼睛,他握枪的右手垂落下来,手枪慢慢掉在了地上。
尹醉桥在不远处的一张椅子上坐下,参透到时机成熟,他说话,道:“你去替我杀一个人吧。”
枯云笑出了声,形容惨淡地望着他:“这就是你的目的?”
尹醉桥给他看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一个中年男子,微胖,蓄着犹太人似的胡子,打扮洋派。
“我欠这个人一些钱,不想还了。”
“还不出?”枯云问。
“还不出。”尹醉桥说。
“看来不是一些钱,是很多钱。”枯云道,“我不干呢?”
尹醉桥握紧手杖,说:“十万的欠条你已经撕了,你还有什么能给我?”
“又不是我要你救的。”枯云反驳说,尹醉桥一笑,他笑起来显得更无礼,他道:“黎宝山这么讲规矩的一个人养的狗却这么没规矩,难怪他死不瞑目。”
黎宝山乃是枯云命门,他听了就跳了起来,抓起那个中年男子的照片,道:“这个人家中几户?什么背景?”
“父母双亡,儿女与他都淡薄,老婆四房,只图钱财,另外此人乃是上海一害,远近皆知,你杀他也是好事一件,不知多少穷人要欢呼雀跃。”
“你别骗我。”
“你和我讲规矩,我也和你讲规矩,他今晚九点会去百代小红楼接他的新相好,他的车牌就在照片背后。公馆别院有处新开的后门,没人知道,你可以从那里走。”
枯云咬了咬嘴唇,收好那照片,道:“好,这个人我替你杀了,还你一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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