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孩子见我跌进水里,立时一哄而散。我晃晃悠悠站起身来,衣裙湿了大半,风吹在身上更是透心彻骨的寒。发辫散乱,手脚没有一处不疼。
乌云骓喝饱水,扬头长嘶一声,有些委屈的情绪涌上心头,我几乎流下泪来。
突然听得一个熟悉又略显惊讶的声音遥遥传来:“柔福?你怎么在这儿?”
我回头去看,皇上一身天青色锦袍便装,向这边急步走来。他身后一个白衣的身影,伴着同样熟悉而又惊诧的声音接踵而至。“柔姐姐,你怎么会来?”
我心中有块大石瞬间落地,一时激动欣慰难言,就这么踩着河底的卵石向岸上走。
刚踏上长满芦苇的湿地,我脚下一滑,几乎跌倒。却是皇上眼明手快托了我一把,将我拉上岸去。
“扭到脚没有?”皇上轻声问我。我摇了摇头,只咬着下唇看向公子。
公子也赶了过来,急忙问道:“柔姐姐,是不是家里出什么事了?你怎么会到这里来?”
“没有。我只是不放心公子,才追了来的。”又一阵风猛扫过来,我只冻得浑身发抖,话音发颤。
皇上脱下肩上披的一领紫貂大氅,给我搭在身上。公子轻叹了一声,过来给我细心地系好绦结:“一路上没事吧?”
我拥紧大氅裹住湿透的全身,慢慢地摇摇头。
公子把我散乱的头发拢到耳后,又道:“边地苦寒,不是你该来的地方。柔姐姐,你回家去罢……”
我心中一凛,抬眼看定他:“柔福早已经没有家。惟有心安之处,方是归所。公子,我只有跟着你,心里才安宁!”字字句句郑重有力,声如金玉,掷地清响。
公子低了头,看不清面上神情。只静静站在芦苇地里,一片白茫茫的芦花似与他身上衣袍溶为一色。
半晌,才隐约听见他一声叹息:“柔姐姐,你何苦……”
“罢了,跟着就跟着吧。”皇上拍拍我的肩,语气温和,“有你在容若身边照应着,也未尝不好。”
因着女装多有不便,皇上给我找了一套普通侍卫服。
换了一身男装,我揽镜照照,却也觉平添了几分干练和英气。
忽然瞥见地上掉了一个小小的锦囊,我怔在了原地。原先是我贴身揣的,里头放着我上次为公子求来的一纸签文,我始终没敢再打开看。
签上写的是——“情深不寿,慧极必伤。”
第六章 苍苍碧落,信映黄泉
一路渐行渐北,越见天高地迥,风物人情都渐渐与北京城大异其趣。
凡有水源之处,草甸丰肥,牛羊遍野,城乡富庶。除此之外,则举目尽是沙野戈壁,风沙粗砺,气候寒苛荒凉。
皇上沿途亲自骑马极少乘车,每日行猎,并会见蒙古各部王公。
“被深宫墙院圈得太久,几乎忘了这天有多大,地有多阔,草原有多么的一望无际。”皇上自策了一匹马行在前头,不时扬起马鞭指点周围景色。
不同于往日威严高华的气质,眼前的年轻天子眉目轩朗,意气风发,眼里装载的满是清气长天。
忽然,公子缓缓控马出列,向道旁而去。我跟上他,望见前方遥遥可见一方坟墓,乍看并无甚奇特之处。
然而周围均是塞上白草,独这小小坟墓上碧草青青。
我心中顿时闪过一个念头:青冢?
我转头问公子:“公子,这是不是传说中昭君的青冢?”
公子悠悠望向那一片秀丽的青草,神色微怅:“或许……就当它是吧……”
群山万壑赴荆门,长生明妃尚有村。一去紫台连朔漠,独留青冢向黄昏……
我思绪激荡了好一会儿,才幽幽叹了一声:“这昭君也实在是个勇敢坚强的女子。只可笑那前汉朝廷,竟需要靠一个弱质女子来维持安定。”
“我却羡慕她,羡慕得紧……”公子忽然轻声道。
我怔了一怔,看向公子。只见他神情悠远,眼底却似空茫无一物:“她至少有一次机会,改变自己的命运,不必老死深宫不见天日。远嫁塞外也许并非坏事,在我看来,这远比困在高墙碧瓦中自由得多。”
“自由……”我出神地喃喃低语了一遍,“这就是公子所希望的?”
“其实也只是奢望罢了。”公子低头无声地笑了笑,又道,“心上牵挂着太多东西,就注定一生被其束缚,逍遥不得。”
说完便掉转马头,策马追上队列。
我一路上暗自出神,一直在回味公子的那句话。自由……出身贵胄,圣眷恩浓如他,也会希冀这般平凡甚至廉宜的东西?
然而,答案是不言而喻的——
昔年李青莲虽有力士脱靴,贵妃捧墨,御手调汤,然而身处朝堂的他从未真正展颜。“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这才是属于太白的铮铮风骨。
昔年陶潜虽身居官场,满腹经纶,但他一生的光华,却是在南山下一所小小的屋舍里才展现。“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也只有逃离樊笼,一身清风的五柳先生,才有如此令人叹绝的隐逸情怀。
昔年庄周垂钓于濮水之畔,楚国使者请他出山,许以高爵显位,封妻荫子之荣,然而庄子情愿影栖碧泉,“曳尾于涂中”自在悠闲,也不愿作庙堂上的乌龟“留骨而贵”。
……
眼前一派塞上广漠风光。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旷野寒风中,只觉身周万籁俱寂,只余那一声悄然叹息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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