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现众人都在窃笑,唯有司远阳不笑,便朝自己这爸爸求援,跳嚷自己不打针,改挂水。
司远阳见他实在可怜,也把他吓够了,心软是必然的,改领他挂水去了。
一时间在一间小单间里挂起了盐水,司文勉闭眼靠着,司远阳坐在他边上摸他的额头,一寸一寸地看他的脸。又怕这冷的盐水最先流到手里,冰着他的手,便摸出手帕来摊开盖在他手上。
司太太走近来看,说:“早知道要挂水就回家里去挂,再不然把大夫请到家里去。这里坐着怪累的。”
司远阳叫她轻声,说:“挪地方反而累,我在这里,你先回去就是。”
司太太说那她先回去熬点粥,过会儿送来。
司文勉感觉自己迷迷糊糊歪了一会儿,哪知一觉醒来发现已经夜里八点,一瓶已挂完,正换下一瓶。他发现自己神清气爽了一点,肚子也不怎么疼了。母亲不在,父亲还陪在边上,此时来问他要不要喝一点白粥。
司文勉摇头,兀自坐了一会儿,便渐觉无聊。仰头看看一大瓶盐水,感觉时间像沙漠横在眼前,难以越过。过了半点钟,他看看父亲,发现对方入定似的坐着闭目养神,眼下两团淡淡的青黑。他正细看,司远阳忽地睁眼,狭长的眸子里是一片深邃的漆黑。
司文勉不知怎的,被对方的眼睛擒拿住似的,动弹不了,气都屏住了。而司远阳却很快若无其事地站起来,查看瓶中的水量。
——他想把时间来消耗自己那份诡异的感情,半年里躲开他、少见他,却发现这种感情像习惯,养成得慢;也像慢性病,不容易治好。世上并没有地方能为这种感情挂急诊,两瓶盐水下去就痊愈、就脱胎换骨。只一见面,一刻心软、一念温柔,自己就原形毕露了。的
父子两人都不说话,到半夜挂完便回家去了。
司文勉在家中又挂了几天盐水,已好得差不多,学也赖到了头,不得不去学校了。而他刚被汽车送到学校,只过了半天,下午家里突然又派车来接了,说老太爷没了。
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经历亲人亡故,老太爷先前纵成了“木头人”,可毕竟还是活的,心里头总有个安慰,总不至像“死”那么斩截直白,不留余地。他一听之下,蓦地大感悲伤,一路哭到家里,心里只觉得死的可怕。
司老太爷是怎么突然死去的,没人说得清,或没人愿意去说清。司远阳在报上登了讣告,只说是病逝。几天内亲友故交陆续闻讯,接下去一应丧事就操办了起来。
司文勉自祖父故去后,内心大有感触,害怕自己的父亲有一天也这样悄没声息地就死了,而他觉得自己那时一定悲痛欲绝、肝肠寸断,绝对做不到父亲对祖父那样冷静的。当然,这只是他内心的想头,并不会去对司远阳说,也不会在脸上流露出一分一毫,只暗地里大使手段笼络父亲,浑然天成地表现出亲热,仿佛这些都不是他故意为之的。
这两个人里,一旦有一个肯主动表现,另一个似乎就根本招架不住,仿佛水闸一开,上游的水奔腾而下,下游的水就顺理成章地与之贯通。
司远阳还是这个样子,一条手臂圈着他腰,一掌按着他的背,糊里糊涂就给他收买了。有时他认为自己明明在做抽手、抬脚的努力,却怎么也无法动弹。也许是儿子的力气突然变得非常大,也可能是儿子突然产生了电磁力,所以自己总与他力量悬殊,常不战而败。
司远阳不大忙了,或者说不大装忙了。一天,他忽然想起一件事,问司文勉:“你现在还敢叫我的名字了?”
司文勉大窘,表明自己并非有意。
司远阳调侃他:“上次我没听清楚。”
司文勉知道父亲不怀好意:“怎么,你还要我再叫一次啊?”
司远阳把雪茄烟放回盒中,似笑非笑:“不敢啦?过来,趴在我耳朵边上叫。”
司文勉受不了激将,走过去,拎着对方的耳廓,咽了好几口唾沫才勉强提起些胆量:“司远……阳。”
司远阳既满意又抵触,两种相反相成的心理同时具备了:“只此一次,以后不许再没大没小。”
在以后的漫长岁月里,司文勉再无法无天,也的确一次都没敢再叫父亲的名讳。然而此时他照着父亲的耳洞里恶狠狠地吹了一口气,表明父亲的耳朵没有肚量,需要自己吹吹大。司远阳没有防备,痒得一躲,惹他哈哈大笑。
司远阳看他眉眼弯弯,脸颊微红,十分美好可爱,心中不免一动,将他揪到跟前来细细接近,面上却还不露声色。这种父子式的接近亲热,对于司远阳来讲仿佛鸦片瘾发的时候只找到一包香烟,不够解瘾之余还勾得人身心痒热,犹如热油熬煎。
司太太在走廊中听见书房里笑声不断,走到门后一看,正见了这副图景。她看了一会儿,总觉得这父子二人间有些不对劲,却又说不出究竟是哪里。
老太爷已死,她相信她的秘密将永远是秘密。可她哪里会想到,这些年来不过是枉费了心机,即便派人秘密地拔掉了老太爷的吸氧管,也无法阻拦丈夫内心对她的鄙弃。她更不会想到,几年后,就是她自己,处心积虑地要加害眼前自己这个儿子。
她只是看着门内笑闹成一团的丈夫与儿子,眼睛里含着无限的温柔和关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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