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他的口气逗笑了。“上年纪的乡村教士,自己没有孩子,可总有像孩子一样溺爱的东西。我认识一个老执事,养了一大群鸽子,到了傍晚他就会咕哝‘孩子们该回家了’。你呢,伯恩哈德,你的孩子是花草。”
老人没有答话,但唇间一直在回味“孩子”这个词,伴随着一阵不易察觉的叹息。
本堂神父弯腰从泥土里摘下一把狗芽草,用两个指头搓捏了一会儿,才犹豫着开口。
“今天,就在刚才,我在礼拜堂里遇见一个人。”
“一个人?陌生人?”
“我知道你会惊讶,伯恩哈德。我也想不到还会有人来这儿……不过,我接下来要说的故事很长,你愿意听我说下去吗?”
“为什么不?说下去吧。”
从头顶传来了晚风掠过山毛榉的沙沙声。杰拉赫神父听着这声响,双手搁在拐杖上,缓慢地讲起来。
——我敲过晚钟,想把礼拜堂的大门锁上,却发现有个人坐在里面,在最后一排长椅上。他还很年轻,但模样看上去很疲惫,是你能想象到的最极致的疲惫。我怀疑他那一刻就会那么死去了。不过,他听见我的脚步声,就回过头来。他的眼睛里有某种东西,我相信那是让他还有力气活着、说话的原因。“神父,”他淡淡地说,“我很抱歉打扰您了。我听说……沃芬贝格神父在这里。”
——什么?我吗?他认识我?
——是的,我也是这么想。“需要我替你叫他来吗?”我问。“不!”他突然叫道,猛地摇头,“不,我不能见他,现在不能。”他一瞬间那么不安,我还能怎么办呢?我只能站在原地,一阵长时间的沉默。但我看得出来,他有话想说。
——他是来告解吗?
——告解……这个字眼对我来说已经很生疏了;有多久没人来找过我们了?以至于我开始怀疑自己还有没有这个权力……噢,不是的。他摇摇头,不置可否。我在他旁边坐了下来。我们就像开始一场……交谈似的。开始,又是一阵尴尬的沉默。我就先起了个话头:“您看,在这个时候迎接陌生人的到来,我还不明白它意味着什么……”
“您是这样想吗,神父?”他抬起头,“您不认为,在这个时候,守在这个孤寂的地方,本身就有所意味,本身就表明了您的某种想法吗?”他头一次流畅地说着,突然间又自己止住了。“对不起,我不该……”他低声说,似乎在道歉,尽管我并不觉得被他冒犯,“您看,这是我的坏习惯。”他就像一只受伤蛰伏的狮子,想收起利爪,然而不经意间却暴露出来,那一瞬间,我忽然可怜起他来。多大的痛苦,多大的负担,才能迫使一个人发誓弃绝他自己身体的一部分?
——听起来,他很敏感和忧愁……不过,他说得并没有错。
——是啊……比如,伯恩哈德,你能告诉我,你为什么放弃执事长的职位,离开神学院,到我这个荒僻的乡村小教堂来吗?
——呃?因为……我累了。再说,你是我的老同学。
——呵,正因此我才感觉得到,你承担着比疲惫更痛苦的东西。
——我承担的东西算不得什么痛苦……比起很多人来说。我平安地活到这个年纪,已经要感谢上帝的仁慈了。
——是的,比起很多人……世事仿佛总是艰难的,以前是农民军,现在,贵族的报复让尸横遍野。我早已不知该对谁愤怒不平……也许该对束手无策、无能为力的我自己。有个刚初领圣体的小姑娘,从我的教堂出去就再也没能回家。她的老祖母,颤颤巍巍地找到我,说:“我相信你们。你们没有错,神父。可是我的孩子呢?可以告诉我她为什么死了吗?”……我痛恨自己冠冕堂皇的回答和安慰。这件事一直压在我心上。不知为何,这个年轻人辛酸的语气有一种刺中我的感觉。我不禁对他说了这个故事。我说,她不是从渴望和期盼中来到这儿,而是从痛苦和怀疑中来。
他低头沉默着,然后指了指自己的胸口。“我呢,”他用令人费解的神情说,“我从绞架和坟堆中来,从瘟疫和战乱中来,从大火和放逐中来。”
——他……他这样说吗!
——别这么激动,伯恩哈德,先坐下。看来,你的确知道他……那么关于他的痛苦,你会了解得更真切。而正是刚才,他在对我讲述着这些,从头说起。
“我是在夹缝和冷嘲里长大的。”他说,“人家总是说,咬着耳朵说,乜斜着眼说:看,这个孽子,他生来就是要背叛生下他的双方。我恨透了他们。于是,好吧,我会背叛所有人叫你们看看的。这就是我最初的想法。不过后来我的想法改变了。”他停顿下来,向头顶望了望——啊,我突然明白,他在看基督受难像,尽管它早就被拆毁,只剩痕迹,“我知道了他临死前曾经何等的孤独,何等的痛苦。神也可以如此痛苦!他的痛苦抚慰了我的。这居然成了连接我们的桥梁。在此以后,我从来只看着他,不看人。不过他爱人,而我不爱人。为什么我要去爱人?他们给过我哪怕一点点的抚慰吗?他们有像我这么在乎过神的痛苦吗?充斥了这些无动于衷的人的世界,叫我恶心、窒息。我发誓,要终结这个没有公义的世界。只有那些为上帝的痛苦流过眼泪的人,才可以留下来。”
这些话听起来让人害怕。不过他说起这些的时候,语气平淡而苦涩,就像在转述别人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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