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哥哥走的那日,金陵城中还少了位山水妙笔张卓然,本宫听闻皇兄是要招他入翊林阁的。”
叶绍卿表情不变,觍着脸皮道,“斯人已逝,公主节哀。”
灵昌支起下巴,露出雪白小臂上的两只金镯,“阿临哥哥,你心眼还是这么坏。”
叶绍卿一愣,自己年少时在宫中作威作福,这位公主那时还小,自然也是跟在自己屁股后头跑过的,她这么一唤,叶绍卿便知道她不是来兴师问罪的,便赔笑道,“不敢不敢。”
“其实皇兄赐婚第二日,宋将军便私差宫女送了本宫一幅画。”
叶绍卿挑眉奇道,“一幅画?”
“张卓然的画。都说他浅绛山水享誉京城,”灵昌看着栏外飘摇的雨丝,“但本宫收到的,是一副肖像。”
叶绍卿即刻就猜到了,扯扯嘴角,低声道,“画的应当是沈三少。”
这张赞当真是胆肥,宣誓主权都宣到公主跟前去了。
“第一眼竟不觉得像,后来多看几次,本宫方才明白,沈慧何人,本宫只知皮毛。”灵昌努努嘴,方有了些少女的娇憨,“此后本宫收了许多张先生的画,想看看他到底是怎样的人物,哪知越收越恼,”灵昌又笑,“本宫竟真是远远及不上的。”
叶绍卿忍不住点头附和。
“我们幼时总在一处玩耍,便留了个喜爱的影子在心里,殊不知,自己和别人都长成另的人了。”
末了,灵昌捏着杯子,轻轻一叹。
她长在深宫之中,又如何能有机会识得别的男子,也便只能凭托儿时的那个影子了。
梅雨细,晚风微,高台暖响,小女低眉。红绡衣薄麦秋寒,绿绮韵低梅雨润。
都长成另的人了吗。
……宋灵蕴也是如此吗。
叶绍卿忽发觉,在别人处的宋景仪,和在自己处是不同的。在张卓然那里,宋景仪私送公主画卷夜潜沈府劫人,在叶铭修那里,宋景仪长剑挽花驭马厮杀,在皇帝那里,宋景仪请缨出征利落无畏。明明那张清淡皮囊下裹着铁骨尖刺,而在自己这里,宋景仪除却口上刻薄些,竟是一腔痴傻柔情尽数交付了。
自己便才觉得,他内里仍旧是当年那个软软弱弱的小公子,隔了那世仇的万丈沟壑,宋景仪在那头目光依依,自己在这头佯装不见。
“若是宋将军未出征,本宫倒也想与他叙叙旧。”
灵昌放下杯子,行礼离开。
叶绍卿还了礼,学着她的模样将茶饮尽。
白玉雕栏,雨打细枝,茶过喉涩,风过身寒。
“景仪,喝药。”王居安掀开军帐,将药送了进来。
宋景仪身披轻甲,站在地图前,手覆在一条线路上,思索模样。
他将药随手接过去,只喝了一口,便俯身干呕起来。
王居安连忙将药碗拿回来,扶住他往案边走。
宋景仪坐下来闭目歇了片刻,把药重新取回来,强自又灌了下去。
宋景仪身上沉重,终是妥协与王居安同道缓行,不日前才到的后线。北境干燥高热,这一路颠簸,月份又重了,宋景仪烧了几日,本想替叶铭修分忧,奈何着实心有余而力不足。
“嗯……”宋景仪压下口中苦味,想再度起身,腹中狠狠一动,疼得他腰上再无力气。
王居安站在他后头,探手进他衣中解那腰封,“这时候来找你的也就只有我了,你又何必亏待肚子里的小东西。”
“……谨慎些。”宋景仪轻喘,却没阻止王居安的动作。
腰间一松,那肚腹就膨隆了出来,宋景仪胸口的烦厌舒缓了些,伸手压到腹上安抚孩子。
“你怎么还没个章法。”王居安沿着胎儿的动作揉抚,他的手极软,又是很通医理的,很快将孩子的躁动平息了下去。
才这么片刻,宋景仪背上就s-hi了一回,军帐内本不通风,宋景仪身怀六甲,更是难熬。
王居安随手抄起案上的纸张给他扇了扇,便瞧见了上头的字。
“平羌关?”
宋景仪点点头,“大将军要拿下三封,可能要走洧谷,平羌关在谷尾,一入难退,极易被围困。”
“大将军定能想到这点。”王居安回头端详了一会地图,此等险塞,叶铭修不会刚愎自用。
“我也只是在后方多出些主意罢了。”宋景仪也以为然,只是身上不好,也便只能动动脑子,否则便自觉有尸位素餐之嫌。
七年前方入军中时,胸上剑伤未愈,连一日的c.ao练都做不下来。如今再回边境,受了这腹中胎儿的牵累,竟比那时也好不上多少,叫宋景仪不禁哑然失笑。
王居安听出他话中自嘲,便岔开话题,“等孩子出生,想好去哪了吗?”
宋景仪已经重新执笔,在案上摊开的拓下来的地图上圈画注释。
“不如随我去钱塘,夏有西子赏荷,冬有雪湖热酒。”王居安笑道。
宋景仪不置可否,半晌,淡笑道,“……太近了些。”
王居安止了笑,看向他。
太近了些。离那无可救药之人太近了些。
宋景仪黑发挽高髻,更显清瘦。他手掌搭在高隆腹上,低头写画,眉宇间淡淡疲惫,浅浅愁扰。
“……说的也是,挑个远点儿的地吧。”王居安低声附和。
连雨不知春去,一晴方觉夏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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