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至好几次,我正准备出门,却迎头遇上了刚刚赶回家的父亲。他的脸上挂着深深的倦容,整个人看上去都好像老了几岁。今天遇到父亲,他却不像往常一样嘱咐我路上小心,而一把拉住了我:“然然,你能不能晚些再出门,我有些事要向大家公布。”
在父亲的授意之下,水清和王家姆妈把厚重的窗帘都拉了起来,与暮春的上海显得格格不入。大家团团围坐在客厅的长条桌前的时侯,室内的光线色调便显得有些阴暗。大家本来还没彻底清醒过来,但是因为被父亲严肃的神情所慑,也不由得有些惊惧。
我趴在桌子上望向父亲,从这个角度望过去,他的身材看起来实在是瘦的有些离谱,衣服就像是挂在衣架上那样空空荡荡的,可明明去年他来参加我的入学仪式时还是强健有力的样子。
父亲的声音低沉中带着一种毋庸置疑的信服力:“现在的局势十分不好,这两天日本出动了飞机轰炸南京,我们的军队连开火的机会都没有,就成了他们板上的鱼肉。我怕再这样下去,南京怕也要守不住。若是让他们按照这样的势头打过来,上海沦陷也就是眼前的事了。为了保险起见,大家先把行李和值钱的家当收一收,我让人在法租界找了一处房子,过几天就搬进去。”
祖父不由得大惊失色:“搬家!这么重要的事情难道不该是全家人一起商量,你一个人就把决定做了?而且你看看那么大的家业,二十几口人难道说搬就搬?”
我想我很理解祖父现在的心情,不光是我,家里的其他人应该也能感同身受。在这样的乱世里,每个人都活的心惊胆战的。而和大多数的人比起来,这个家以及其中的家庭成员已经是少数的幸运者了。我们能够在舒适的大房子里住着,每天可以吃到可口的饭菜、穿着时新的衣服、银行户头里还有那么点闲钱,已经是很多人求也求不来的好事了。现在却要我们把自己拥有的一切都放弃掉,和流民一样去逃难,心里的难处自然是可想而知的。
父亲苦口婆心地向大家解释:“战争里的许多细节因为出于大局的原因,报纸和电台里并没有说,但我是知道的。日本人每到一个地方,绝不会遵守什么战争的条约,到处烧杀抢掠,大有‘扬州十日,嘉定三屠’的架势,死亡军人的人数还可以统计,老百姓的死伤连统计也统计不了。现在这会,所有的船都征用来打仗了,船票更是一票难求,想要离开上海那是难于登天。不过好在日本人没有对欧洲宣战,所以租界里还是相对安全的。现下租界里的很多房子都空置着,主人一早就逃到国外去了。所以我托了人,才找到了一幢两层的西班牙式小楼,房租一百块大洋一个月,全家人勉强也能住得下。只是现下租界里的房子一屋难求,要是不早些下决断,别人就该抢了先了。”
祖父的表情略微松动了些。可是纹路纵横的脸严肃而静穆,让人心中难免被他的气势所摄。倒是二伯,仿佛十分好心地在中间调停:“三弟说的也没有错,爸,外面那么乱,也就只有租界有外国人撑腰,还能够维持战前的水平。你说这房子啊家产啊,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还是先把命保住最重要。你们说呢?”不清楚他为人的,一定想着有他这一番话,事情便能很快有转机。而我们确实最晓得他的手段的,挑拨离间什么的他最拿手了。
果然,祖父的神情刚才还是阴天的话,现在已经是狂风骤雨的前兆了。他把红木桌子拍得“砰砰”响:“什么叫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这些可都是朱家祖宗的基业。这些年要不是我在这里守着,祖祖辈辈积下的家业就要被你们给败光了!”
这样的场景在家里总是反复出现,连我这样粗线条的人从很小的时候起,也已经能看得出来祖父对父亲的态度一直以来都不好。可是父亲根本没有什么值得祖父这样对待的地方,他在政府里做着一份收入和职位都尚可的工作,母亲也一向矜矜业业、勤勤恳恳,我和大哥二哥从小也没给家里添过什么麻烦,所以这种明显的摆在台面上的态度差别就变得难以理解了。
父亲倒也安之若素,又或者说他早就料到了祖父会有这样的反应,若是哪一天祖父态度变得太过和蔼,他反倒会让他误以为是暴风雨前的宁静。父亲做出一副低声下气的模样道:“父亲说的是,是我做事太操之过急了。不过现在和平时不同,要是不早做准备,到时候连转寰的余地也没有。父亲您好好考虑我的提议,要是战况持续恶化,怕是连房子都很难租到了。”他抬起左手瞧了瞧时间,脸上又现出那种焦虑的状态:“我还有一个重要的会议要开,现在必须离开了。”
祖父见他急急忙忙,一阵风似地冲上楼去,便又扯着嗓子道:“到底是什么会议那么重要,连吃个饭的时间都没有了?身体是自己的,政府也不会对你负责任。再好的身体这么连轴转也会撑不下去的,到时候他们两手一摊,你找谁说理去。”可他显然低估了父亲的行动力,就在他说这番话的时侯,父亲早已经一溜烟地失踪在了走廊的深处。为了维护自己的体面,他咂咂嘴,又补上了一句:“现在这个家已经没人拿我这个老头子的话放在心上了。”
后来的故事不需要我多做赘述,和往常一样孝子贤孙们你方唱罢我登场好不热闹,祖父也在这种热闹里重新感受到了自己作为一家之主的权威和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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