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天成说:“那是,那是。贡献还不小哪。”
八圈说:“那我现在算是……‘人民’了吧?”
马天成笑着说:“当然是人民了。不是人民你是啥?”
这时候,八圈的脸微微地红了,那红像姑娘似的,竟带着一丝羞涩。八圈说:“那我有个小小的要求……”
马天成说:“圈叔,你也不用吞吞吐吐的,有啥要求你说。”
八圈小心箕冀地说:“我是快入土的人了,进那‘地下新村’的时候,能不能赐我几个字呢?”
马天成说:“啥字?”
八圈说:“你看,我是个唱戏的,一直唱旦儿,我有艺名……到了那边,我还想、还想给大家唱两口。”
马天成笑着说:“那好哇。你说吧,啥字?”
于是,八图像孩子似地祈望着马天成,说:“你看,那碑上,能不能给我书四个字:人民艺人。”
立时,马天成不吭声了。他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又笑了。他说:“圈叔,你的要求不低呀。”
八圈的脸一下子憋得通红,他急急地说:“你看,你看,我是‘人民’吧?你刚才还说我是‘人民’……”
马天成说:“圈叔,你是人民不假。我啥时也没说你不是人民。可这‘人民艺人’……这这,我看就算了吧。”
八圈眼巴巴地说:“天成,你看,我唱了半辈子戏,这总是真的吧?”
马天成点了点头说:“真的。”
八圈说:“那我算是艺人吧?”
马天成说:“艺人,你是艺人。”
说着,八圈哭了。八圈抖着手里的那张纸,呜咽着重复说:“你看,恁都说我是‘人民’,这,我又是个艺人……我都平反了,红霞霞的章盖着,这又不是假的?你都不能赐我四个字……”
马天成说:“圈叔,你要别的什么我都能答应……”
八圈说:“我啥都不要,我就要这四个字……”
马天成说:“圈叔,不是我不依你。这四个字太重了,没有先例呀。要是给你不书?这事,只怕得商量商量……”
八圈迷迷离离地说:“早些年,我红着呢。那时候,你不知道我有多红。到一个村里给人唱戏,人黑压压的,有人躲在台子板下,从缝儿里抠我的脚……走的时候,大闺女小媳妇跟一群,送出十里开外,他们都叫我‘十里香’。还有人叫我‘浪半城’,这都是真的……”
马天成背过身去,一声不吭。
这时,旁边有人提醒他说:“圈爷,你别说了,那是旧社会……”
八圈仍迷迷乎乎地说:“旧社会我唱戏,新社会我还是唱戏,就是词儿不一样。阳间我能唱,到阴间,我就不能唱戏了?”
马天成仍是沉默不语。
八圈见马天成不说话,就说:“天成啊,我就要这四个字,恁商量吧。我等着。啥时候商量好了,我啥时候闭眼……”
马天成叹了口气,终于说:“那你等着吧。”
在此后的时间里,八圈就一直等着。他瞪着两只眼,怔怔地望肴屋顶,半晌了才出一口气,但只要有人来看他,他就急煎煎地问:“批下来没有?”
八圈是五天后咽气的。
在这五天时间里,有一次村里开干部会,马天成还是把八圈的要求提出来了。他说:“八圈有这个要求,大家议一议吧。”
村秘书根宝说:“人都死了,要那干啥?”
有人说:“那是灵魂。报上不说了,‘灵魂’是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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