芸娣看向前方宽阔神圣的佛殿,殿中央的佛祖垂眼微笑,眼前恍惚掠过另一双狭长幽冷的眼睛,“佛祖能舍身割肉,喂鹰成佛,姐姐心中本就有善,佛祖也能渡得了你,过去的事已经过去,姐姐当往前看,惜取眼前人。”
“你说得对,过去的事已过去,没什么过不去的坎。”春姬笑笑,扔掉手中的红绸,任凭风吹走,仿佛释然了。
芸娣无意看到红绸上一个名字,叫薛景仰。
这些日子,春姬在替他求佛拜神,她放下了,但愿有一日他也能走出迷障。
芸娣回后院时,卫典丹却请她去佛殿。
桓猊站在远处,微仰头看佛祖高大的金身,见她来了,也未曾移开眼睛,但显然没有为昨晚的事置气,已经同她说起话,“你可知佛门有哪五戒?”
芸娣道:“杀生、偷盗、邪淫、妄语、饮酒。”
桓猊低眉,自嘲笑笑,“日后我到阎王菩萨面前,告我最多的当是杀人。”
原本就觉得今日的他,和往常有些不大一样,眼下一听,芸娣心中一惊,却见桓猊垂了眼帘,乌黑的眼瞳里有无数种情绪翻滚,喃喃道:“像薛景仰一样,我也曾有过一个妹妹。”
芸娣由呆转惊,不是惊讶桓家还有一位三娘子,早前丞相生辰宴上,桓三娘子与谢六郎定了婚约,建康城人人皆知,令她诧异的是桓猊的口吻,他口中的妹妹似乎不是这位三娘子,而是另有其人。
接着,桓猊低声解了她的疑惑,“我那位妹妹,跟春姬一样是私生女,薛景仰对春姬疼惜,我却要杀她。哥哥要杀妹妹,”
他嘲讽一笑,眼中却结满冰寒,声冷下来,“可她不是我妹妹。”
“桓家容不得这个孽障。”
“待阿母好了半辈子的阿耶也容不得。”
“我是在为桓家,为阿耶除去祸害,先祖的牌位上不能被这个孽障玷污。”
“总有一日,我会捉住她,斩杀在阿耶灵位前。”
“阿母并没有对阿耶不忠。”
桓猊仿佛化身为恶鬼,口吐丑陋恶毒之言,样子太过猖狂,眼中哪里有佛,芸娣听得心惊,更不敢细想,他将心中数十年不为人知的自卑和怯懦暴露在她眼前意味着什么,桓猊却不容她后退,他眼中漆黑只落了她一人的影子,按住她后颈:“我将最羞耻的秘密告诉你,不怕你笑话,那么你呢?”
“佛祖在上,你要说实话,我只要你心里一句实话。”
他心底冒出一个小小的声音。
只要她肯说他想要听的话,就有理由不杀她。
桓猊俯身,鼻梁轻贴住她发汗的额心,天青色的光线拂进寂静的佛殿地面,他发呈绀青色,眼里有琥珀,又有了凡人的脆弱与虔诚。
几乎无措地,芸娣脑海中掠过一幕。
那是第一次见他。
他沉沉伏落在溪水旁,翻过肩部,他面色苍白却异常英俊,发是绀青色的,似佛祖坠落了人间,他睁开眼,琥珀色的目光冷冷射过来,瞬间她心底有了灼意。
这样一双眼睛,什么都知道。
知道她想要逃,连同那夜山上的灯火都是假象,这一切他都看在眼里,但他不说,即使知道她并非真心实意,他不曾责怪她。
那时她几乎无动于衷,可现在,芸娣心里迷茫越发浓烈,不禁想,或许她无需不奉承,甚至违拗,他也不杀她,或许从始至终,只是她虚惊一场。
芸娣心颤着,头一回说了实话,“我不知道。”
她这句话落了地,桓猊眉心微微抖动一下,一股无力的挫败感随之而来,甚至他听到了那种心碎的细微动静,她不知道,她不知道,脑海里,心里满是这句话,反反复复,一股杀意掠卷生起。
但几乎瞬间,被他心里那只大手狠狠拂开,桓猊双手捧着芸娣的脸颊,声音哑了哑,再度开口时越发柔和,“往后呢。”
不问过去,只求往后。
芸娣缓缓抬眼,跌入桓猊温柔热切的眼中,恍惚落了层冷汗,仿佛那些耻辱,羞愧,自卑都过去了。
那狭眼垂落,俯视人间的佛祖金身坐在高台之上。
她直面听到自己砰跳的心声,耳膜也被震得砰砰直响,不由心软了一下,“有的,会有往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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