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弹陷在了肩胛骨里,不能够去医院,没有麻醉剂,只能拿把镊子消了毒,再硬生生地拔出来。
老常做这些事时,小暑双眼飘忽地盯着天花板。
他的意识始终模模糊糊,感觉得到从肩膀蔓延开来的剧痛,却又总觉得不太真切。
要想仔细体会时,已经包扎完毕了。
他听见老常哭笑不得的声音模模糊糊传来,“小子,有时候我真不知道你是什么做的。”
再然后,又是小枝的哭声。
他感到困乏极了,便没有答,只是笑了笑,在枕上侧了侧头,轻轻闭了眼。
*
烧大概是始终没退,意识一半被困在梦里,一半又留在现实里,完全不受控制。
迷迷糊糊地到后半夜。
忽然感觉到一只凉凉的手放到了额头上。
那一个声音轻轻渺渺地传过来,“哟,现在知道哭了。”
他睁了眼,上方正对着一块黑压压的天花板。
他有些自嘲地想,这又是哪一年的陈年旧事了。
偏在这时候没头没脑地记起来了。
那个时候,他是十岁,还是十一岁?
忽然,喉咙口毫无预兆地哽咽住了。
意识到自己是在哭时,却已经停不下来了。
那么久,总刻意地不去想起她。
不过是一个闪念,却像蛇被掐住了七寸,人被扣住了命门,眼前一黑,只能朝下堕,连挣扎也是奢侈。
头脑又像同时在被几千个凿子凿着,这样那样的记忆都歪七扭八地混杂成了一锅粥。
最后是她迫切的一声,“答应我,以后你决不能弱。”
世界又重新归于平静。
他终于是止住了哭,在黑暗里坐起来,肩背的剧痛很快便被扯起来,却仍是执拗地起来了。
一步步拖着走到门厅,屋里却亮着灯。
老常一言不发地坐在椅子上抽着烟。
看见他起来了,有些惊讶,“你……”
小暑看向窗外,简短地说了三个字,“该要走……”
老常叹了一口气,要想说句挽留的话,心里却也清楚他是不得不走,于是到底没有说出口,搁下烟斗,红着眼圈拿了一件外套给他披上,又往那口袋里塞了一封信,“你当心。趁天没亮……”
他点头,开了门,又一步步走到外面。
小枝急急忙忙跑了出来时,他已走了一小段路。
乍暖还寒的天冷得厉害,天地都被一层乳色的寒霜覆盖住了,他伤在了肩膀,走起路来跌跌撞撞,很不平衡。
大概身体太过虚弱,踩在地上的脚步也有些虚飘,好像随时要倒下来。
她哆哆嗦嗦地张了嘴,撕心裂肺般喊出第一声“回来”时,滚热的眼泪也控制不住地糊了满脸。
她不管不顾地,就要往外冲,胳膊却被老常用力地拉扯住。
他要把她往屋里拉,她费力地挣脱着,一只手死死地扒着门框,仍是哽咽地对着屋外混沌不清地喊,“你回来,给我回来呀!”
她揪着心,眼睁睁看着他一步步地走远,害怕他要跌跤,也盼望他能忽然停下来回头。
然而他这样子蹒跚地走着,一直到隐在雾中,再也看不见踪影了,他到底没有跌跤,更是没有回头。
附篇?平安颂(一)望梅
黄梅天,黄昏已过,天才刚下过一阵雨,地上的积水潭还没来得及被太阳晒干。
小弄堂里的过道本就逼仄,又被住客堆了许多杂七杂八的东西,张家姨婆有些发福,穿行而过时,不得不微微地缩起身子,又顛着小脚,小心翼翼地避让着水坑。
像所有底层居住区一样,这里的空气夹杂了干菜味、黄梅天的潮味,以及晒在外面的痰盂的尿味等等复杂的气味。
张婆抽起鼻翼,皱着眉忍不住嘀咕一声,“这破地方。”
她忽然瞅见了什么,那一双有些浑浊的老眼忽然像通了电的灯泡般亮了起来。
女子坐在临街的门前,身前一只大的木盆里堆着高高的脏衣服,她的两只手浸在盆里,头也不抬,只管不停地洗。
张婆走到她面前立定了,干咳了两下,堆起一个虚假的笑,过分亲热地喊了声,“阿桢。”
被来人的阴影覆盖住,她像是要抬起头来,却又没有全抬,眼睛一半看着她,一半却仍是专注地盯着手上的活计,嘴角边牵扯出一个客套而敷衍的笑,“噢,是张姨婆。”
她穿了一身洗得发白的蓝布旗袍,一头齐耳的短头发拿个黑卡子随意地别起来,脸上脂粉未施,却是弹眼落睛,越发的衬出脸孔的雪白和眼珠的乌黑来。
就是连张婆都看得有些呆,一时间又忘记了来意,好容易回了神,忙笑着道,“我恰巧路过,来看看你。夜饭吃过吗?”
她淡淡嗯了一声,又埋下头去做活。?
她手头的活,叫缝穷,是一些底层劳工穿过的衣服,破又脏,要把它们一一漂洗干净了,再拿了针,把破的地方缝补好。
所谓缝穷,越穷越缝,越缝越穷。
她看她无止尽地搓着那些破衣烂衫,一双白净纤细的手浸在那一池墨汁般的脏水里,心里面又是痛惜,又不免带了几分不屑一顾,摇着头,有些造作地长叹了以口气,“不是我说,像你这样的人儿,本不该做这样的活。”
她这话一出口,阿桢倒是反笑了起来,盯着她反问,“那你说我该做些什么?皮肉生意?”
张婆被她这么一问,一时语塞,脸上有些发僵,却还是不得不硬着头皮打圆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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