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顿了顿,观竺无觉的神态,既痛苦又喝道:“一切行无常,生者必有尽,不生则不死,此灭最为乐!竺无尘,你还不悟吗?”
竺无尘悲伤欲绝的容颜终于平和了下来,眼观鼻,鼻观心,口念佛号,对徐佑毕恭毕敬,称道:“大毗婆沙!”
前朝时广州有个僧人,叫昙摩耶舍,因为擅长背诵《毗婆沙律》,被人们称为“大毗婆沙”。《大毗婆沙论》是佛教学术味最浓的“说一切有部”的最重要的论著,意为“广解、广说、胜说、种种说”,通俗点讲,大毗婆沙,就是佛门的大理论家。
徐佑吓了一跳,大毗婆沙岂是轻易授人的,竺无尘口没遮拦,传出去没得惹人嗤笑,道:“这些佛理都是拾得和尚教我的,若有大毗婆沙,也是他,不是我!”
“佛灭度后,由阿难尊者代为传法,所以三藏十二部经,每经的开头都有四个字:如是我闻。难道说因为这是佛的法言,就无视阿难尊者的功德吗?我从郎君处听法而悟道,自然尊郎君为大毗婆沙!”
徐佑怎么也想不到,他今日舌战群雄,从儒道辩到佛法,鲜有一败,竟会被竺无尘这个带点痴气的小比丘顶的哑口无言。
“好吧,不过一个称呼罢了,当不得真!”
竺无尘笑了笑,仍然透着几分憨厚,开悟只是点破了心中迷障,并不会让他突然变得聪慧伶俐。他转过身,再次凝视竺无觉,眼眸里还有哀伤,但已经变得坦然,然后对徐佑深深施了一礼,同竺法言一样,飘然而去。
“这……”
大德寺三个僧人来赴会,结果走了两人,死了一个,大厅内气氛凝重,人人静默。顾允没料到局面会搞到这一步,但势成骑虎,只能进不能退,大手一挥,肃然道:“验伤!”
当下由千叶褪去竺无觉的僧衣,精气所聚的阳峰惨不忍睹,变成了一团模糊的血肉,不过还能看出完好时的大概形状,确实要比一般人硕大,但说是大阴人,恐怕名不副实。想想可以理解,高兰一个未嫁的小娘,没什么见识,以为此物巨大,所以称之为大阴人,这也在情理当中。
阳峰有伤,亲口认罪,又蒙竺法言坐实,人证物证齐备,此案不必审,就可具结。顾允走到张紫华身旁,低声道:“尸体怎么办?”
“整理一下仪容,将尸体送回大德寺!”张紫华吩咐了两句,顾允安排顾马立即去办,又道:“都祭酒,这个结果,你可满意?”
都明玉说话滴水不漏,道:“我没什么满意不满意的,只要诸位使君秉公断案,让杀人者伏法,给冤死者昭雪,天道在意、公道在理、人道在心,此三者全,则是扬州之福,百姓之幸!”
“受教了!”
张紫华对都明玉刮目相看,此人名声不大,城府却极深,身处弱势,借两件毫不相干的案子依次发难,逼得正占据上风的竺法言颜面扫地,羞于停留,败走雨时楼。不管心计还是手段,无不是一时之选。难怪孙天师看重他,力排众议,让他登上了扬州治祭酒的宝座。
他以贤有识鉴闻名当世,竺法言擅以神相观人,可说起识人之明,两人加在一起,也比不上孙冠的一双眼睛!
“徐佑,方才要多谢你。如果不是你出面说服竺无尘,恐怕这件事还不好收场!”
在众人束手无策的时候,徐佑以《佛说大方广善巧方便经》里的故事点悟了竺无尘,其学识、智慧和辩才,彰显无遗。相反陆绪等一干人,虽然才名显于当世,可真正遇到大事,只能作壁上观,一来,对佛法不够精通,自己还没领悟,如何开悟僧人?二来,缺乏处理棘手事宜的急智和面对复杂局面时的稳健。
徐佑两者兼具,世人皆道他武学上的成就,却不知武学之外,天外有天!
徐佑谦逊了两句,张紫华越看他越是欢喜,吩咐下人清扫地板上的血迹,并将准备好的十张案几全部转移到隔壁的房间,这次不等陆绪重提论诗一事,他先提议:“雅集,以雅为先,总不能因为别的事,坏了大家的兴致。陆绪、张墨、徐佑,你三人一道,与另十人比试诗作,胜出者,我将优先拔擢!”
陆绪之前把张墨列入十人之列,张墨感觉受辱,固辞不就,所以张紫华做了折中,让他和陆绪、徐佑并列,如此再无推辞的理由。
三人上前应诺,张墨对陆绪并不在意,两人斗了这么些年,互有胜负,对彼此的水准知之甚深,只是好奇徐佑能够给他什么惊喜。陆绪的目光也始终盯着徐佑,刚才的种种表现,徐佑实在太耀眼了,偌大一个雅集,谁也遮不住他四射的光芒,所以打定主意,等下要凭着诗才,让他出丑丢人,成为大家日后闲谈时的佐料。
徐佑浑不知他已经成了陆、张二人的焦点,他的心思,全放在张紫华身上。这位大中正之所以急不可耐的进行论诗,是想冲淡竺无觉的死给雅集蒙上的一层阴影。若是没有其他出彩的点,可以想见,不出三日,整个扬州流传的,不是钱塘湖雅集的盛大和成功,而是高家的案子和竺无觉的伏法,这样一来,张紫华的脸往哪里放?
不过,张紫华的脸面问题,徐佑并不是很关心,他真正关心的是那句话:
“胜出者,优先拔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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