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这是梦吧?
陈荏听出租屋楼下的阿婆说过:梦中如果听到人说话,那梦便是假的;若听不到,那便是真的,会实现的那种。
这一段深埋心底的记忆形成了一个真实的梦,在他死亡之际又展现眼前,是为了逼他认错吗?
他犯过许多错,但最不应该、最愧对的就是林雁行,尽管后者没有责怪过他一个字。
林雁行还穿着短袖,这么说梦里还是夏末,还没到他犯错的时间。
林雁行居然转过脸看他。
这帅哥儿生日大,在九月初,高一刚开学就满了十六岁;陈荏生日略小,第二年早春。两人年龄只上下半岁,看上去却像差了好几年。
林雁行嘴唇开合,陈荏听不见。
他与林雁行对视数秒,缓缓坐直身体。
即使在梦里,即使晚了十五年,即使已经烧成灰,他也想跟林雁行道个歉。
他轻声说:“林雁行,对不起。”
林雁行眨了眨眼睛,那表情仿佛在说“嗯?”随后变为“没关系”。
陈荏内疚,提高声音:“林雁行,对不起啊!”
林雁行说:“没事儿!”
这一次陈荏居然听见了,不是很清晰,就像信号很差的广播电台。
渐渐他又听到了另外的声音,比如同学们哈哈大笑,头顶电扇哗哗作响,以及女老师的尖嗓门。
“林雁行,你回答完啦?”老师板着脸问。
陈荏明白了:能听到声,所以这是个假梦。
假的也好,他把想说的话都说了,死得其所。
没错,他确定自己死了。
临死前遗书打了几十遍腹稿,没力气落笔,末了只给他妈留了两句话,大意是谢谢你的养育之恩,我知道你为难,所以别费心给我找墓地,骨灰全撒了吧。
对患难之交的兄弟说:我那屋里你们要是喜欢什么就自取,我到下面保佑你们生活幸福,平安快乐,还有清明节记得给我烧纸——烧小额的,大额找不开,那边可能没扫码支付。
对手下做事的小朋友说:有机会还是回去念书,我吃了没文化的亏,路走得太艰难了。
对宛若仇敌的继父,同母异父的弟弟和妹妹说:……
有什么好说的?拜拜了您呐,你们可总算看了我一辈子笑话了。
但算了——记住不是原谅,是算了——人到了这个份上,再计较也没辙。
总之他死了,如同微尘般死了,眼前皆是虚妄。
他听到林雁行在耳侧说:“是啊老师,这就是我的观点。”
陈荏心想他有什么观点?不管他什么观点,这都是个梦,而且还是个死人的梦。既然是梦,何不锦上添个花?
于是陈荏站起来热烈鼓掌:“好,林雁行说得好,我支持!”
全班沉寂了五秒,随后爆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陈荏你干啥呀?!”
“你俩比傻是不是?哈哈哈哈哈!”
林雁行也笑得不行,高高的身子弯下去,脑门抵在堆高的课本上,一副喘不过来气的样子。
女老师气得脸都青了,双手下压拼命维持秩序,厉声叫道:“那同桌,你是叫陈荏吗?你干什么?”
陈荏说:“我支持林雁行的观点。”
林雁行原本止住笑了,此时又喷出来,就像烧开的茶炊,一连串地噗噗。
其他同学前俯后仰,又是跺脚又是拍桌,引得隔壁班的老师过来看情况。
女老师七窍生烟:“陈荏你给我站着,林雁行说了什么你支持他?”
陈荏心想说什么都没关系,皆是虚妄。
女老师怒极:“我让他不看书至少说出一点地球公转意义,他说他不知道!我提醒他可以求助同桌,结果你连说两遍对不起!然后他说其实地球不转也行,但太阳系的其他行星都转了,它不转显得不厚道——我就问这么一句屁话你支持他什么?啊?!”
教室里再度爆发出哄笑,林雁行自己都乐得快滚到桌子底下去了!
陈荏特认真地说:“老师,这哪儿错了?它转由它转,明月照大江啊。”
林雁行笑着扑过来按他肩膀:“你快坐下吧,别把老师气坏了!”
陈荏对他说:“我支持你。”
林雁行说:“谢谢谢谢,哈哈哈哈!”
女老师真气坏了:“陈荏,你给我到走廊上站着去!”
陈荏说:“老师我想起您来了,您姓庄对不对?教地理的。其实我对您都没什么印象了,就记得您一双眉毛特别浓特别粗,我怎么就在生死交界……”
林雁行赶紧捂住了他的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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