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惊鹤一拂手止住他接下来的话,端正了神情肃然看向他,“有件事你要清楚,我不愿意教你,并不是因为你的能力或是家世。”
他望了眼梁延,顿了顿,梁延会意地携上书箧站到他身旁。沈惊鹤一侧身从许缙身旁绕过,径自向书院正门走去,只留下轻轻一句话随着飘扬的清风逸散在身后。
“你始终不明白,真正的尊严,并不是依靠才学与权势才能撑起。”
两人的身影已渐渐远去,徒留许缙一人怔怔地站在原地,面色空白,不知在思量些什么。
……
方太常授课的地方离正院倒是颇有一段距离。天光清浅,翠华欲滴的薜荔蔓延砌绕了一院藩篱。两人踏着修竹的重影,一路经行木篱花窗,灰瓦白墙,直到跨过一处潺湲缓流的浅溪才见着这座清幽古朴的小院。
院中早已散坐着十余名学子,沈惊鹤和梁延找了个靠前的位置并肩坐下,摊开书卷,静静等着方太常到来。
梁延侧过头来瞥了他一眼,斟酌着开口,“依许缙的性子,他未必能听懂你的提点。”
沈惊鹤摇摇头,神色中蕴着一丝悠远,“我话已至此,能否拎得清,本就是要看他自己的造化。”
梁延失笑,“你知不知道你说话的这番口气,倒真是像极了书院中的先生。”说着半垂下眼靠近,调侃地在他耳边轻唤,“……沈夫子?”
“你又胡说八道些什么?”沈惊鹤面色一赭,飞快地剜了他一眼。他还想再开口争辩些什么,余光却是瞥见方太常正从门口走进,只好郁闷作罢。
方太常不愧乃是研究诗书经义的大家,讲起卷籍来循循善诱,春风化雨,各项典故考释信手拈来。莫说是旁的学子,便是连上一世已将儒家学典翻来覆去读了十余遍的沈惊鹤都听得入了迷,只觉得往前朦胧模糊的关窍一下变得清晰起来,又多了不少全新的感悟。
见众学子听得认真,手下记录的墨笔飞动,方太常捋须欣慰地笑笑。他又将手中《论语》翻到下一页,看着其中一行蝇头小字,心中不由泛起几丝考较之意。
“诸生且暂停笔。”方太常将书背于身后,和善的目光一一扫过闻言正襟危坐的众人,“老夫今有一问,不知谁可为释惑一二。”
“还请先生赐教。”朗朗齐声应答。
方太常略一颔首,“《论语·子路第十三》一篇,子贡问子‘何如斯可谓之士矣’,子答之一等乃为不辱君命,次等乃是宗族称孝,再次等方是言必信,行必果。”他望着众人,含笑发问,“所谓‘言必信,行必果’,当作何解?”
众学子闻言面面相觑,不禁小声交头接耳起来。这般浅显易懂的名句,为何方太常却要偏偏挑出来特意考较呢?
终于有学子见同窗迟迟未动,直爽利落地站起身来拱手,“太常,这言必信行必果,不就是教人说话一定要言而有信,行动一定要坚决果敢吗?”
方太常闻言只是抚着胡须不置可否地笑笑,他又将书拿到跟前,“诸生不妨且先翻到此篇好生诵读一遍。”
整齐的读书声在并不大的院内响起,沈惊鹤全神贯注地琢磨着书页上的几行墨字,梁延也低声喃喃自语,“若是此句真为此意,为何却会被孔夫子列为最末等呢?”
沈惊鹤微皱着眉不言语,只盯着那句黑白分明的字迹。
言必信,行必果,硁硁然小人哉。
硁硁然,浅陋固执也。为何一句赞扬之言,却要配上最末的这六个字呢?
诵读声渐停,诸学子读至此,也渐渐觉出有些不对味来。奈何从小听到大,言必信行必果一句皆为方才那耿直书生所说之意,他们虽困惑,一时之间却也是想不出其他解释来。
方太常望见他们面上泛起的思索,满意地舒展开了眉头,“如何,可有新解?”
院内一时无声,沈惊鹤又将此句翻来覆去看了几遍,飞快地在脑内检索着前世看过的典籍。渐渐地,他像是想起了什么,眼前一亮,面上满是跃跃欲试,“太常,学生有一猜想,只不知是否有误。”
“哦?”方太常见着是自己印象颇好的六皇子开口,笑容又深了几分,“不必怕犯错,且徐徐道来。”
沈惊鹤整了整衣袍直身挺立,“子夏曾曰:“君子信而后劳其民。此其言君子应先取得百姓的信任,而后再役使他们。此处‘信’当作取得信任之意。而又有‘未果,寻病终’一句,其间‘果’字当取获得结果之意……”他自信笃定地望向前方,清朗的笑意使一向淡然的眉眼生动地飞扬,“故而学生大胆猜想,言必信行必果,应指的是说话必想要得到旁人的信任,行为做事必须要取得结果。如此的固执之人,岂非正乃‘硁硁然’可一言以蔽之?”
“妙哉!”方太常神情有些激动,“善引他书而互见,孺子可教也!”
学子们惊异地睁大了双眼,纷纷扬扬的议论声比之刚才更盛了一筹,然而不时望向沈惊鹤的眼神却满是刮目相看的敬佩。他们本以为六皇子初入太学,便是诗文或许有几分才气,但典章积蕴必定比不过已修读了数年的自己。谁却曾想到,真正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呢?
众学子相望一眼,不由有些惭愧地低下了头。梁延看见沈惊鹤双眸明亮浅笑着的模样,嘴角不禁也悄然泛起了笑意。
这般意气风发,浑身散发着光芒的六皇子,当真令人移不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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