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清楚地记得,大概三周之前,我做过一模一样的梦。
梦中我被冤枉偷了同学的东西,老师强行倒,中倒出了那颗琉琉。
在那个梦的最后,小鬼捡起了琉琉,对我说了一句很短的话,却完全被大货车的声音掩盖,我无论如何都听不见。
这一次,我的周围却出奇得安静,没有一丁点响动。我感觉自己两只耳朵都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似的,胀得难受,整个人陷入一种让人发慌的寂静和空虚。
然后小鬼的声音并没经过我的耳道和鼓膜,而是直接在我脑中响起来。“蒲阳温”三个字,跟他嘴唇的动作契合得天衣无缝,我却像是在看一部真人现场配音的无声电影,有种莫名其妙又挥之不去的违和感。
那个声音无论是跟我所熟悉的小鬼的声音相比,还是跟我偷听到的小鬼跟“李逸之”对话时的声音相比,都有微妙的不同。我甚至觉得,这三个字是我一生中听过的最深沉厚重的一句话,就像一个太久太久没有说过话的哑巴终于治好了喉疾之后发出的第一个声音,含混之中有难过,有欣喜,有解脱,还有更多我完全不懂的感情。
说那句话时,小鬼脸上带着微笑,表情看起来却是无比的寂寞和悲伤。
他把琉琉捧在手里面对着我的样子,如果不是我已经知道了琉琉原本是属于他的,我几乎会以为,他是要把琉琉还给我。
“李逸之”说,琉琉就是他的命。这句话应该是个比喻,在说琉琉是对他如生命般重要的东西。但是小鬼又好几次说过琉琉“只不过是个哄小孩的玩具”,对他没有任何用处,“李逸之”也说小鬼并不在乎鹰眼,这样岂不是前后矛盾?
……他把琉琉捧在手里面对着我的样子,简直就像是想要送给我一件精心准备的礼物,却被我嗤之以鼻弃如敝履。
然而他却没有愤怒,没有暴跳如雷,甚至没有愤然离去。他仍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我,显得那样的悲伤,又深情。
我忽然觉得,这也许并不是梦。
如小鬼所说,一个梦的开始总是无比真实的,到了后来的某一点,人才会猛地发现“凭据”,意识到自己是在做梦。我梦到自己偷东西那一次也是这样。
可是这一次,我竟然从一开始就知道这是一个梦。我尝试着去回想自己是什么时候发现这是梦境的,结果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似乎我在进入梦境之前就知道了这一点。
我对自己的处境知道得太清楚了。这不符合梦境给人的感觉。
这是留在我大脑中的那个蒲阳温的回忆吗?
我从没见过9岁的小鬼,却能梦到他9岁的形象,也是因为大脑中确实留有一些不属于我的记忆?
蒲阳温跟他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
我只能从“李逸之”的话中听出来蒲阳温做过对不起他的事。那件事情是如此恶劣可恶,甚至毫不相干的人听说了,都会恨得牙痒痒,想要为他报仇。
可为什么他明明是当事人,却要用这种眼神看着我?
……那种眼神,那种表情,出现在一个九岁的孩子脸上,实在没办法让人不心疼。
他不恨蒲阳温。
他不恨我。
我猛地发现,这竟是一个比他很我入骨更让我难以自处的想法。
如果一个人确实做过伤害别人的事,他就有责任承受来自对方的怨恨,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这是人类社会最浅显的守则之一,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我和所有普通人一样信奉这一点。那种圣人式的清高和宽容,我虽然钦佩,却不欣赏,更无法接受。
现在以德报怨的事情却发生在我身上。我自己,还是那个怨。
我心里极不是滋味,就想冲过去摇着他的肩膀叫他不要对我露出这样的表情我们有话说话你哪怕说你恨我恨得咬牙切齿都比现在这样更让我好受。刚走了两步就听到一个奇怪的声音。
我确实是“听到”了这个声音,好像一直塞着的耳塞被拔起一点,露出了一条缝,那个声音的一小部分从缝里挤进来,传入我脑中的效果十分含混不清。
我又停下仔细去辨认那个不真亮的声音,听了半天竟然觉得那像是有人在叫我的名字。
“……韩宇?”
耳塞的缝又大了一些,我听出那确实是有人在叫我的名字。
是小鬼的声音。
“小鬼你在哪?”我高声喊道,转了一圈去找小鬼的影子,结果周围那个空荡荡的小学教室,忽然暗了下来。
“韩宇,醒醒。”他的声音已经非常清楚了,就从我耳边传来。我忙扭头却不见他人影。
那时教室的玻璃窗一瞬间全碎了,哗啦啦地掉下来,我耳中一片特别嘈杂混乱的声音,隐约中好像听到小鬼一声压抑的惨叫。
窗外好像刚下了雨,窗子一碎,大量雨后清新的空气涌进来,和着微凉的风吹过我的脸庞……
我猛地坐起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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