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料,话才说了一半儿,贺知章却轻轻将酒盏放在了桌案上,笑着打断,“让你去,你就去,年青青的,跟谁学得这般故作清高?!”
根本不给张潜解释机会,顿了顿,他又笑着数落,“你将来有心出仕也好,就想像现在这般逍遥一生也罢,多认识一些年龄相仿的才俊,总没什么坏处。昔日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终日采菊东篱下。到了晚年,还有王孺仲之子皆受其父所累之叹。你自己可以选择孤高,却不能为此拖累了儿孙!”
这话,说得就有些重了。并且拿出了陶渊明和王仲儒两代著名隐士,作为前车之鉴。不由得张潜不躬身受教。
昔日王霸王仲儒也好,陶潜陶渊明也罢,他们的高洁志向固然令人佩服,他们儿孙,却为他们的避世隐居行为,付出了巨大的代价。
特别是王仲儒,当看昔日同僚的儿子,乘着马车前来探望他的时候,他的儿子,却自卑得连话都说不利索。导致他的信念,瞬间崩塌,不久之后便含恨而去!
“用昭不是正愁秋季已至,找不到足够的花卉,提取其精华么?实翁那边,可是菊花满园。重阳节过后,花也就该谢了。与其任菊花在秋风秋雨中零落黄泥,哪如被你摘了留几缕芬芳造福世人?”孙安祖学问没那么高,却更懂得“物尽其用”,听贺知章话把话说得太重,便笑着旁敲侧击。、
这下,张潜就更没理由推辞了。只能双手抱拳,感谢张若虚和贺知章两位前辈的热情相邀。并且郑重表示,届时自己定然会带着美酒一同登门,以免辜负了满园秋色。
“这就对了,年青人就该有年青人的样子,没经历几番宦海沉浮,胡说什么采菊东篱下?”见张潜知错就改,贺知章非常满意,举着酒盏一边在手里晃动,一边继续笑着补充:“还有,用昭说自幼被师门领入山中修行,但在世上肯定还有家人。老夫交游还算广阔,最近又闲来无事。你若有空,不妨将父母名讳,家门所在地段,以及儿时记忆中的情况,给老夫写在纸上。老夫遍请亲朋故旧,不惜功夫与时日,肯定能帮你找到家人,送你早日认祖归宗!”
在他想来,张潜即便本事再高,终究是孤身一人。如果没有家族在背后撑腰,今后的路,肯定很长时间里会走得非常艰难。而能找到家人,认祖归宗,就会方便得多。
哪怕张潜被其师父收入门内之前,只是一个佃户的儿子。只要他有了出息,闯出了名头,依旧会有同族的地方名宿,主动拿着家谱攀上门来。
谁料到,老人家的一番好心,却把张潜给吓了一大跳。愣愣半晌,才叹了口气,深深施礼,“多谢前辈关心,但是,晚辈家人,恐怕寻找到的希望非常渺茫。”
又长长叹了一口气,不顾三位老人脸上的震惊,张潜继续补充,“在下连日来,一直在努力回想幼年时的事情,并跟眼下大唐的风土人情互相对照。却发现,大唐的衣着,打扮,言语,习俗,居然与在下幼年时仅有的那些记忆,格格不入!想来,在下被恩师带入师门十八年,在山外,未必就是十八年。观棋烂柯,著书者羡慕有加。对观棋之人来说,却未必是一种幸运!”
“观棋烂柯?用昭的意思是,你实际上,并非只有二十三岁?”贺知章、张若虚和孙安祖三个,都悚然而惊,差点把手中的酒杯直接摔在地上。
“我只有二十三岁,可山外已经过了,不知道多少年!”张潜咧嘴苦笑,不胜唏嘘。
“啊——”贺知章、张若虚,孙安祖三人手中的酒杯,不约而同晃了晃,几股酒水先后溅落于地。
大唐盛行道教,贺知章等三人虽然都有家有业,却同时都以红尘修道者自居。所以,对观棋烂柯的典故,非但耳熟能祥,并且深信不疑。(注:观棋烂柯,见于南朝典故。有樵夫入山砍柴,看到有人下棋,就看了一盘。结果,棋局结束,山外的时间已经过了百年,他的斧子都烂了。)
而张潜,待人接物的方式,语言习惯,甚至,看人的目光,都跟他们所熟悉的大唐年青人,完全不一样!
既没有权贵子弟的狂傲与自大,也没有普通百姓子弟身上常见的那种卑微。对待卢藏用这种官员也好,对待身边的家将任全也罢,总好像跟任何人都是同样的身份地位,彼此之间不分高矮。
两厢对照,观棋烂柯这个典故,用在张潜身上,再贴切不过。他以前根本不是个唐人,当然所作所为,待人接物,都与当下的世人,大不相同。
如此看来,张潜的身世,就有些可怜了。自幼跟父母失散,还有找到家人的一线希望。而观棋烂柯,醒来后却不知道已经过了几百年,父母兄弟,又到哪里去找寻?
“呼——”秋风透窗而入,卷起淡淡的酒香,令每个人心里,都涌起几分醉意。
重阳节马上就到了。
每年这一天,大唐百姓,都喜欢结伴登高,观赏秋色。
出门在外的旅人,则头插茱萸,在山顶遥望故乡,以寄乡愁。
茱萸好找,野外伸手可及。
可张潜的故乡和家人,又在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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