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后约摸有两个多钟头,果然算杨慎己的才思敏捷,他的诗先做起来了一首七律,随后孔学尼、冯有量、赵守一,也各得了一首。达到三个钟头的时候,十停之中,有八停都得了。于是燕西分付听差,叫他上点心。每人席上是一碗鸡汁汤,荤一糖两个大一品包子。邹肇文见点心来了,首先一个拿着包子就吃。不料使劲太猛,一口咬下去,水晶糖稀,望外就是一。这糖馅是滚热的,流在手上,又粘又烫。他急得将包子一扔,正扔在杨慎己的席上,把人家几张信笺全粘上了糖稀,粘成了一片。杨慎己已翻着两只大眼睛对邹肇文望着,邹肇文大大地没趣,只得把自己的面前一张信笺,送了过去。燕西生怕为着这般的小事闹了起来,很是不雅。拿着一张诗稿,念了一句:“昨宵今早尚纷纷。”问道:“这是哪位的大作?”谢绍罴正在喝鸡汁汤,骨都一口吞下,连忙站起来,向前一钻,说道:“这是兄弟做的那首春雨七律呢。”大家听说,便凑上前来看,那首诗是:昨宵今早尚纷纷,半洒庭芜半入云。
万树桃花霞自湿,千枝杨柳雾难分。
农家喜也禾能活,旅客惊兮路太荤。
自是有人能燮理,太平气象乐欣欣。
杨慎己看了先点了一点头道:“绍罴和我共事稍久,他这个意思,我是能言的。第一二句,自然由锦城丝管日纷纷,半入江风半入云脱胎得来。若以为是把清明时节雨纷纷一句改的,那就不对。但是写得好,你看他用尚纷纷三个字,已经形容春雨连绵了,加上庭芜和云,简直写得春雨满城哩。”谢绍罴见慎己和他把诗注释起来,非常高兴,手上拿着一柄白纸摺扇,摺将起来,顶着下颏,含着笑容,站立一旁。杨慎己又道:“这项联,不必疑了,无非是形容雨中之景,而暗暗之中,自有雨在那里了。腹联农家喜也禾能活,旅客惊兮路太荤。是运事,上七律规矩,是这样的。三四句写景,五六句运事,若是三四句运事呢,五六句就写景。不过这路太荤的荤字,押韵好象牵强一点。”谢绍罴道:“杨先生说得自有理,但是这句诗,是含有深意的。俗言道:春雨滑如油。满街都是油,岂不太荤?”杨慎己点了一点头道:“也说得过去。至于末句这归到颂扬金总理,很对,今之总理,昔之宰相也。宰相有燮理阴阳之能,所以他那一句说自是有人燮理,言而不露,善颂善祷之至。”大家看他说得这样天花乱坠,真也就不敢批评不是。其次由燕西拿出一张稿子来,说道:“这是杨先生的大作。”谢绍罴要答复人家一番颂扬的好处。于是接着念道:登西山绝顶放歌
西直门外三十里,一带青山连云起。
上有寺观庵庙与花园,更有西洋之楼躲在松林里。流水潺潺下山来,山上花香流水去。
我闻流水香,含笑上山岗。
谢绍罴笑道:“韵转得自然,这样入题,有李太白《梦游五姥》之妙。”接上念道:一步一级入云去,直到山巅觉八方。
近看瓜地与桑田,一片绿色界破大道长。
远看北京十三门,万家官阙在中央,至此万物在足下,仙乎仙乎我心良。
我虽非吴牛,喘气何茫茫?
我虽非冀马,空群小北方。
那韩清独先被杨慎己说了两句,余愤未平,这时听到他诗里有牛马两个字,不觉冷笑一声。杨慎己见他背着两只手,眼睛斜望着,大有藐视之意,心里发臊,脸上红将起来。说道:“我看韩先生微微一笑,有不屑教诲之意,清独兄以为然否?”韩清独装着笑容道:“杨先生这话,可言重了。不过我也有一点意思,这我虽非吴牛四句,杨先生岂不太谦了?”杨慎己自负为老前辈,居然有人在大庭广众之下,批评他的诗不好,是可忍,孰不可忍也?他把蓝纺绸长衫的袖子一卷,两手向上举,闭着眼睛,对天念道:“鹏飞万里,燕雀岂能知其志哉?吾闻之:孔子弟子有冉牛,不以名牛为耻也。两晋天子,复姓司马,何辱于其人?太史公尚曰牛马走,庄子亦曰,呼我为马者,应之以为马,呼我为牛者,应之以为牛。舜何人也?予何人也?我不敢自侪于牛马乎?”谢绍罴见杨慎己大发雷霆,恐怕他们真闹起意见来。连忙笑道:“两贤岂相厄哉?在杨老先生固然是发挥所学,但是在清独兄,也不过尽他攻错之谊,都算没有坏意。别嚷,还是让我一口气把这诗念完罢。”于是又念道:君不见夫子登泰山,眼底已把天下小,又不见雄心勃勃秦始皇,也曾寻仙蓬莱岛?
我来上山不是偷梨枣,亦非背着葫芦寻药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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