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摸在一个星期以后,是七月初七北京城里各戏园大唱其《天河配》。柳春江和着家里几个人,在明明舞台包了一个特厢看戏。也是事有凑巧,恰好金家这方面也包了一个特厢看戏。金家是二号特厢,柳家是三号特厢,紧紧地靠着。今天金家是大少奶奶吴佩芳作东,请二三两位少奶奶。佩芳带了小怜,玉芬带了小丫头秋香,惟有慧厂是主张阶级平等,废除奴管制度,因此,她并没有带丫环,只有干净些的年少女仆,跟着罢了。三个少奶奶坐在前面,两个丫环、一个女仆就靠后许多。小怜一心看戏,绝没有注意到隔壁屋子里有熟人。女茶房将茶壶送到包厢里来,小怜斟了一遍茶。玉芬要抽烟卷,小怜又走过去,给她擦取灯儿。佩芳在碟子里顺手拿了一个梨,交给了小怜道:“小怜,把这梨削一个给三少奶奶吃。”小怜听说,和茶役要了一把小刀,侧过脸去削梨。这不侧脸犹可,一侧脸过去,犹如当堂宣告死刑一般,魂飞天外。原来隔壁厢里最靠近的一个人,便是柳春江。柳春江一进包厢,早就看见小怜,但是她今天并没有穿什么新鲜衣服,不过是一件白花洋布长衫,和前面几个艳装少妇一比,相隔天渊。这时心里十分奇怪,心想,难道我认错了人?可是刚走二号厢门口过,明明写着金宅定,这不是晓莲小姐家里,如何这样巧?柳春江正在疑惑之际,只见隔壁包厢里有一个少妇侧过脸来,很惊讶的样子说道:“咦!小怜,你怎么了?”小怜红着脸道:“二少奶奶,什么事?”慧厂道:“你瞧瞧你那衣服。”小怜低头一看,哎呀,大襟上点了许多红点子。也说道:“咦!这是哪里来的?”正说时,又滴上一点,马上放下梨,去牵衣襟,这才看清了,原来小指上被刀削了一条口子,兀自流血呢。还是女茶房机灵,看见这种情形,早跑出去拿了一包牙粉来,给小怜按上。小怜手上拿着的一条手绢,也就是猩红点点,满是桃花了。佩芳道:“你这孩子,玩心太重,有戏看,削了手指头都不知道。”慧厂笑道:“别冤枉好人啦,人家削梨,脸没有对着台上呀。”佩芳道:“那为什么自己削了口子还不知道?”小怜用一只手,指着额角道:“脑袋晕。”佩芳道:“《天河配》快上场了,你没福气瞧好戏,回去罢。”慧厂道:“人家早两天,就很高兴地要来看《天河配》,这会子,好戏抵到眼跟前了,怎么叫人家回去?这倒真是煮熟了的鸭子给飞了。”说时,在钱口袋里掏出一块钱给小怜道:“带秋香到食堂里喝杯热咖啡去,透一透空气就好了,回头再来罢。”秋香还只十四岁,更爱玩了。这时叫她上食堂去喝咖啡,那算二少奶奶白疼她。将身子一扭,嘴一噘道:“我又不脑袋痛,我不去。”玉芬笑道:“狗咬吕洞宾,不识好歹。小怜,你一个人去罢。你叫食堂里的伙计,给你一把热手巾,多洒上些花露水,香气一冲,人就会爽快的。”小怜巴不得走开,接了一块钱,目不斜视地,就走出包厢去了。
柳春江坐在隔壁,已经看得清清楚楚,听得明明白白,这真奇了,一位座上名姝,变成了人前女侍。若说是有意这样的,可是那几位少妇,自称为少奶奶,定是敏之的嫂嫂了。和我并不相识,她何故当我面闹着玩?而且看晓莲女士,惊慌失措,倒好象揭破了秘密似的,难道她真是一个使女?但是以前她何以又和敏之他们一路参与交际呢?心里只在计算这件事,台上演了什么戏,实在都没有注意到。他极力忍耐了五分钟,实在忍不住了,便也走出包厢,到食堂里去。小怜坐在一张桌子旁,低头喝咖啡,目未旁视,猛然抬头,看见柳春江闯进来,脸又红起来了。身子略站了一站,又坐下去,她望见柳春江,竟怔住了。嘴里虽然说了一句话,无如那声音极是细微,一点也听不出来。柳春江走上前,便道:“请坐请坐。”和小怜同在一张桌子坐下了。小怜道:“柳先生,我的事你已知道了,不用我说了。这全是你的错误,并非我故意那样的。”柳春江照样要了一杯咖啡,先喝了一口,说道:“自然是我的错误。但是那次在夏家,你和八小姐去,你也是一个贺客呀。这又是什么意思呢?”小怜道:“那为了小姐要人作伴,我代表我少奶奶去的。”小怜说到这里,生怕佩芳们也要来,起身就要走。柳春江看她局促不安的样子,也很明白。小怜会了帐,走出食堂来。这里是楼上散座的后面,一条大甬道。下楼也在这里。小怜立住,踌躇一会,再进包厢去,有些不好意思,就此下楼,又怕少奶奶见责。正犹豫之时,柳春江忽赶上前来,问道:“你怎样不去看戏?”刚才在食堂里,小怜抵着伙计的面,不理会柳春江,恐怕越引人疑心。到了这里,人来来往往,不会有人注意。她不好意思和柳春江说话,低了头,一直就向楼下走。柳春江见她脸色依旧未定,眼睛皮下垂,仿佛含着两包眼泪要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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