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未想过白氏也会有这样的一面,以至他几乎以为看到了方氏在临去时那双冷厉而讥诮的眼目。可白氏终究不是性如烈火的那人,她只是哀恳道:“阿郎,公无渡河!”
杨公赡早已年老,但即便是最清醒而热切的那段时日他也清楚的明白自己行为的卑劣。可他已经不年轻了,如今也并不曾怀千岁忧。他在庙堂之外的事里木然的对待外界的一切爱憎。所以他只是默然的扶起白氏,向她轻声道:“我如今已在河对岸……或许也是溺而不知。阿玕,你别难过。”
他最后在白氏不解而哀切的神色中略显仓皇地离去。
【肆】缥缈音书杳
自昭宗去后,朝中大事悉决于上几位托孤重臣,犹以杨公赡和冯昭辅为最。昭宗摄政前期,台阁的相公们的权势被宦者姜贞吉压制,背后又无圣天子为其撑腰,便只得隐忍下来。昭宗历数十年工夫剪除姜贞吉一党,还政于杨公赡,直教台阁诸公仿若久旱逢甘霖一般,但有时事皆来寻他,是以杨公赡自年前便少还家。
自谢洵入省登台,杨公赡微察圣天子之意,觉出圣天子似有将机要托付与谢洵的模样,又因谢洵曾师从自己的好友禤仪,且他亦十分看重谢洵之才,便渐渐地放权。孰料李玚竟无选一位秉笔宰相的意思,但有机要也只令三省长官着意裁度着。谢洵自称资历尚浅且不经事,事务便多积在了杨公赡的肩上。好在近日谢洵也渐渐地开始管事,杨公赡这才松快了些,而他与白玕的相处自那日起便冷了下去,过了数日得了空闲回府,侍儿山青上前为他换下紫衣。
“阿玕歇下了么?”杨公赡知道近来白玕歇得早,进了书房,见山青将衣裳放下,遂问道,“她晚间吃了什么,每日都歇得这样早,怕是要积食的。”
山青暗自出了口气,掌灯的手心出了汗也不顾去抹,方才夜里的风一吹只觉凉浸浸的。她出门去,将之前为杨公赡引路时手里提着的灯放入身侧小厮的手中,另从衣袋里取了一卷书递给杨公赡,笑道:“娘子在卧房看书呢,不曾歇下,方才江碧回来放书,奴想起这书原是从前阿郎教过的,便拿了来看,可巧阿郎便回来了。”
杨公赡接过扫了一眼,确实一卷李义山的诗集,他信步出了书房随意翻开那卷诗集,房外掌灯的小厮甚有眼色地执灯上前,隐隐约约的灯盏,再借来三分月色,他终于看清了书册上的诗句,那是李义山的《春雨》:怅卧新春白袷衣,白门寥落意多违。红楼隔雨相望冷,珠箔飘灯独自归。远路应悲春晼晚,残霄犹得梦依稀。玉珰缄札何由达,万里云罗一雁飞。
他低低一笑:“倒是应景。”
执灯的僮仆没念过书也不识字,只道自家阿郎是当真高兴,便附和着笑道:“娘子今日那小箜篌奏得好听极了,阿郎却没听见,实在可惜。”
杨公赡接过那灯道:“你且下去罢,我自己掌灯。”
待僮仆退下,杨公赡见山青还没走,奇道”
山青伸手拿了那灯回来,叹了口气,低声道:“哪里有自己掌灯看书的,婢子为阿郎掌灯罢。”
她的语气有些沉静,不似江碧的诙谐。大约是跟着杨公赡的时日久了,周身气质都有那么些冰雪气,只她平日里时常笑着,望去便只觉得和婉。
杨公赡见她如此,忽然想起山青是一直服侍他的婢子,江碧则是跟着白玕嫁过来的,而山青如今,也不再年轻了。他轻声道:“你知道阿玕是为着什么罢。”
山青颔首:“是。襄王殿下在《奉天录》上的那些批注,教娘子瞧见了。”
杨公赡有一瞬间的恍惚,片刻后才轻声道:“那时候他还小,可现在他已经是河朔三镇的执牛耳者了,那些东西都收起来罢,往日我失于计较,所以教阿玕伤心了。”
早年植于中庭的太平木虽年复一年的散发着初时的香气,如今却也是亭亭如盖了。
北方的藩镇空气干燥,偶有清风徐来也吹不散数日不雨的沉闷。楚朝建朝之始,太祖曾改范阳节度使为幽州节度使,后因避讳几经改换,到得如今便也范阳幽州兼称,无甚分别。另又有前朝熹宗,因历平卢之陷,故便宜行事,乃令幽州节度使兼领卢龙节度使,且不许亲王遥领,时经几帝,此般任命已成旧例。而襄王李策在如今看来,着实可算是个异数,不仅不在长安开府,更是以亲王之身领了节度使之任。在他还未遥领成德、魏博节度使的时日,昭宗李蒨为避朝中流言,特自敕命不许他兼领卢龙节度使。可即便如此,李蒨却偏生挑了个不通兵事的文臣去领卢龙节度使一职,又特许李策在上奏的文书上不需改换称呼,仍由旧例自称为幽州卢龙节度支度营田观察、押奚、契丹两藩经略卢龙军等使兼幽州大都督府长史,对李策之看重由此可见一斑。
那被遣去北衙任节度使的文臣名唤徐温,性子恰如其名,自身就不是个硬气的人,见此乐得丢开手去,但有疑难便遣人去南衙问李策,其余竟是一概不管。后来李策势大,身兼三镇节度使之职,徐闻便更是连自己的府门都不出,镇日里只知求仙访道,竟是成了一个不问边事问长生的妙人。而李策至此,便真正成了“持蓟门之麾旆,兼辽阳之钲鼓”的封疆之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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