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是具有智慧的生灵,都分为善恶两派,难不成这次提灯的妖精,竟也在效仿人间大侠惩恶扬善?严青冉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子,看向殿内那一排新死鬼,他们的死因大抵相同,并且都说自己是好心搭救迷路女子,结果反被恩将仇报,然而他们平时的所作所为,冥府都记录在册,严青冉随手翻了两下,发觉这帮家伙都惯于欺男霸女,用无恶不作来形容也不为过。
这女妖的来头不小,他本想着书怀在人间时就拥有长明灯,应当识得此妖,可召来人问过之后,方才知晓书怀也不熟悉她。据书怀所言,这名唤晚烛的灯妖,在他获得长明灯之前就已经化形,并且由于嫌弃他,从未在他面前出现过。
晚烛,晚烛……她名字倒是起得挺有意思,性格却是古怪了些,像她这样的行为,一向是最难处置的那一批。若说她错,死在她手下的人也不无辜,俱是罪有应得;可若说她对,却又仿佛藐视公理,不利于秩序的公正平稳。
冥君越思考这个问题,就越觉得头痛,出事以后他派鬼使去人界查探了一番,传回来的消息是人界平民都欢欣鼓舞,庆祝恶官死于非命。民众竟然是这种反应,严青冉不由得要想,人间的法度到底松弛到了何种地步?
当人民开始寄希望于非官方的力量,想要它们来为自己维持公道,那就意味着官方法度已经不被信服,一个国家走到这一步,是天大的不幸。
晚烛迟早会被抓住,但谁也没想好该如何处置她。她目前仍在躲藏,躲猫猫技术又是一流,不知有何事刺激到了她的情绪,这几日在她手下丧生的凡人成倍增长,他们的死状都惨不忍睹,教看者食不下咽。
人间,深秋。
兜兜转转数百年,王朝更替,日月轮换,当年的皇都几经风霜,先被废弃而后又重归繁华,如今城中的景象,又与从前相似。晚烛提着灯坐在桥栏上,低头望着护城河的水波,落叶在水里孤零零地打着转,像是人间的贫寒者流离失所。
宫殿一如当年巍峨,金龙盘踞在殿顶,远远地折射出七彩的光晕,晚烛看向绚烂夺目的琉璃瓦,心底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怅惘。如今这个王朝也到了末路,在这收尾的时刻,最痛苦的却还是百姓。
宫廷里没有夜晚,民间倒是无尽长夜,从未更改,而有朝一日明烛将燃,把亭台楼阁全部焚作飞灰。在人间深秋时节,黄叶红叶瑟瑟飘零,清水浊流渐渐干涸,凡人又要迎来一个冬天。
朱门背后映着暖光,门外的大街上却又多出几具饿殍,待到再冷一些,挨饿受冻的人又要增加。对贫寒人家而言,深秋并无美感,冬雪也不像诗文中所形容的那般壮丽,要用生命来欣赏的美景不能算作美景,那实质上是一种悲哀。
有一小部分人打降生起,嘴里就含着金汤匙,他们锦衣玉食,高枕无忧,终其一生也无法想象,为何贫寒者会渴望冬天里的火种。倘若吃得饱穿得暖,自然难以理解穷人的困窘,也无法读懂“生计所迫”的含义。
春耕,夏锄,秋收,冬藏。看似平淡无奇,实则惊心动魄。寥寥八字背后,深深潜藏着的是血汗与泪水,那些雕镂精巧的宫灯里燃烧着的,是从民众身上攫取的脂膏。
这个深秋也许还不会成为王朝的末日,但下一个深秋一定是。
晚烛没有再提着那盏灯,猎手若是被一眼看穿目的与身份,那就不够资格称为猎手了。她现在失去了装模作样的耐心,该杀就杀,做那些无用功反倒浪费时间,这帮活到腻歪的畜生,迟早要迎来一死,不如她早点儿动手送其离开阳世,好让他们在拥堵的黄泉路上做个伴。
天际逐渐昏暗,落日在西影向东,城中行人稀少,桥下水中的落叶慢慢看不分明。晚烛离开沉浸在黑夜里的长街短巷,朝着灯火辉煌处走去。
有光的地方就有阴影,阴影里的一切都轮廓模糊,看不出原本面目。晚烛坐在桌旁,神色阴郁,她在等着门扉开启,掌中那团火焰蓄势待发,要将此处燃烧殆尽。
脚步声在长廊中响起,窗纸上映出一个人影,他摇摇晃晃地走近,抬手推开卧房的大门。就在那一瞬间,火凤光华熠熠,从房内冲了出来,悄无声息地把他吞没。
当真悄无声息。在这一刻,园中是死亡一般的寂静,良辰美景,暖光相映,倒也具备某种残酷的安宁。
这位不知名的高官,府上妻妾成群,想来他是把房中这位当成了自己的某个枕边人,所以才放松了警惕。晚烛从他枕头底下翻出一样东西来,在手里掂了掂它的重量,随后身化流光,从大敞的房门中飞了出去。
皇宫早就不是当年那个皇宫,但地形同样复杂,长廊同样曲折,晚烛隐匿身形,手提长明灯穿梭其间,终于找到了御花园中的那个身影。
“你要此物作甚?”晚烛看着对面这张脸,还是觉得有些不适,“不是我说你……你就不能换一张脸吗?”
“我也想换啊。”对方抬起头,语气幽怨,“可这原本就不是我的躯壳,我如何能改变凡人与生俱来的面貌?”
晚烛叹了口气,说实话,她眼前这个家伙修炼了几百年,早就能幻作人形,可他放不下心中那点执念,本着一种报复心理,始终占据着这已死之人的身躯,似乎这样能把他内心的怨愤消除些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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