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上官婉儿的庆幸、窃喜没有维持多久,因为接下来应和的女官,所诵居然是同一题《雨晴》诗,自然就是永安王那一首原作了。
且不说上官婉儿心中叫苦,神皇本来侧偎御床,在听完厍狄氏所吟诗作后也并没有什么特殊的表示。可是在听到另一名女官所诵同题《雨晴》之后,便忍不住坐起身来,娥眉微扬,指着上官婉儿笑语道:“居夏咏春,已是一奇。婉儿还有兴致连拟两诗,不过这后一题应该是前作吧?”
上官婉儿恭然起身应是,事到临头也只能应下来,不敢再提这诗原作乃是永安王这一件事,以免扰了神皇兴致,只在心中暗道一声抱歉。
唐人作诗成俗,一题多作都是寻常,但这两首诗字义如此相近,很明显是不满前作,继续雕琢修饰的结果。
见上官婉儿点头应是,武则天便笑起来:“一题二作,前者应是有感而发,一派天真洒趣,后者则收勒诗情,句式更工。但有前诗在先,后来的雕琢反而没有必要。
雨前初见花间蕊,可见自是惜花人,目及于微蕊,也尤衬雨打花落之可惜。雨前不见花间叶,虽然毕言繁花景盛,吐芳遮叶,但也只是寻常看客道途匆匆一瞥,大不及洞见花蕊之爱花惜花。虽然成于工整,但却失了这一点意趣,不过俗景陈设,意境已经远远有衰……”
听到神皇这一番点评,上官婉儿心绪已是一震。在场不乏女官也参与前日讨论,特别那名代吟的女官听完后,已经是忍不住击掌赞叹起来:“上官才人一题两成,妾更爱前作,苦于拙思不能拣辞嘉赞其优。神皇陛下妙言点诗,妾才知所爱花间细蕊。”
上官婉儿闻言后更是默然,她只从字句方面去吟咏感受,觉得花间蕊与叶底花有强对之嫌,不合回文之妙。
此刻听到神皇点评,这才感受到那种俯首看花、细蕊分明的意趣,远远不是廊下远观繁花似锦、斗艳夺叶能比。
雨前不见花间叶,雨后全无叶底花,工整是工整了,但正如神皇所言,俗景陈设,呆板寻常。上联首句蕊与叶的区别,就在于入不入心,能入方寸者则必动人,情之所起,又哪里是诗工斧凿能比得上的。
神皇点评不止于此,继续说道:“蛱蝶飞来过墙去,飞来二字暗含寻索,小物此心同我,俱是爱花,寻而不见,过墙飞走。‘繁飞’二字只得一个躁闹,风景大失,前情俱无,实在是坏诗的蠢字。应疑春色在邻家,妙在观景者之不自信,蛱蝶小物,与我一情相通,虽弃此而走,我不愿笃言讥其愚蠢,只作‘应是、或是’之猜测。‘却’之一字,虽切声韵,只笑蠢物徒劳,怨而讥之,余情却是大损……”
上官婉儿越听,心情便越局促,如果说开始不愿交代清楚,是因为怕提及永安王会扰乱神皇雅趣,那么现在则就是真的羞于承认了。原本她还觉得自己这篇改诗工整意足,已经超出永安王前作良多,可是在神皇点评下竟然一无是处。
如果说旁人的点评还不能说服上官婉儿,那么神皇这一番评价,则就真的让她无言以对。不仅仅只是因为畏惧神皇的身份权焰,而是对神皇的鉴赏水平发自肺腑的倾慕崇敬。
圣母神皇,可不仅仅只有牝凶弄权的权谋一面,其本身的文学素养也是极高,雅爱雕虫,否则在早年间也不会得到士人衷心投靠,从而组织起一批北门学士为其摇旗呐喊。
执权越久,朝野贤流供其品鉴授用,评价一两首小诗孰优孰劣自然不在话下。
评价完这一首小诗之后,武则天接下来的话又让上官婉儿颈后绒发炸起:“这一题两首联绝,前者得趣,后者在工,却都不是婉儿你惯常诗风,怎么逸趣偶生,作此吟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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