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班的台柱温玉庭还清楚地记得他第一次喝咖啡的情形:他跟着师傅上有钱人家唱堂会,那家主人是个从国外回来的新派人士,拿个劳什子外国咖啡壶煮了满满一壶黑咖啡,没有加糖,以示自己正宗的西洋品味,用瓷杯装了来犒赏戏子。温玉庭那时候还是小孩子舌头,捧了又黑又浓的咖啡喝了几口,一时间真的“苦不堪言”——舌头完全失去了言语的能力,只好暗暗叫苦不迭。
为此,向来西洋做派的温老板,对外国人爱喝的黑咖啡向来是极不感冒的,总要足足地加上奶和糖才觉得心满意足。但愿这次去捧场,那位方有为别再办什么黑咖啡品鉴会才好。上回他抹不开面子去的时候,整个店里全是来撑场面的假客人,方有为一面感慨世人不识货,觉察不出他这进口咖啡的妙处,一面把各种品牌的咖啡都煮上了一壶,请各位朋友品尝。不少人一面极力的藏起苦相,一面客气道“唔,不错,不错,苏门答腊的咖啡豆,果然有一股果子香。”
“您说说那位…那位!他像话吗!”喜丰园的箱倌一面在温玉庭的化妆间里来回地走,一面压低声音愤愤地数落班主的儿子“有几个钱也不是这么个作践法,不会做生意,还偏要裹乱,现在好了,店要倒了,就轮流叫戏班的人给他撑场面。喝咖啡的钱谁出?咱们出!这…太不像话了!”
“得了,得了,您先别冒火。至少喜丰园对面有个咖啡馆,请朋友也方便不是?您别来回走,先坐下吧。
“不是,温爷,您头面箱子里有只成色挺好的玛瑙簪子丢了…”
“那也不急,先不用管它。今天下午我唱《绣襦记》,劳您先帮我找找头面吧。”
箱倌答应着出去了。温玉庭靠在椅子上想了一想,到门房去,往北平开拍卖行的冠家打了个电话,说找冠二小姐。
电话那头“喂”了一声,他便开口道,“冠小姐今天下午可有空?咱们有好久没见面了。”“什么好久没见,上礼拜日我不是还来听温老板的戏来着?”“那是台上台下,互相没有说话,总觉得像没见面一样的。等我今儿下午散了戏,冠小姐可有空一起去喝杯咖啡?”冠君妍在那边举着电话,想了一想,答应下来。
戏园对面咖啡馆的招牌很是醒目,斗大的四个字:正宗咖啡,理直气壮地向路人发出无声的呐喊,宣告自己的咖啡血统之纯正,质朴直率得好似土财主家的儿子。
方有为显然正为了不使咖啡馆倒闭而做着殊死挣扎:上次温玉庭来的时候,他还义正词言宣布绝不能在店里售卖食物,免得熏坏了咖啡的香气。今日一推门,便可迎面闻到一股面食和酱料的香了。
冠君妍今日依旧是坐了汽车前来会面,她穿着的很是时髦,颈上围了条米白色的小披巾,又细又长,垂下来如一道流水。身上一件湖绿的束腰连衣裙,烫成螺旋式的卷发挽高扎成了一束。她笑着搭讪道:“才散了和同学的聚会,坐上车我就赶过来了,你说这可够不够朋友?”有劳交际明星大驾”温玉庭极夸张地做出一副倍感荣幸的表情“冠小姐这几日忙,也不大来戏园子了。”“戏还是要听的,只不过我过阵子准备去法国留学,走之前北平的各路朋友都要见一见,才不至于生疏了不是。”冠君妍面不改色,谈起听戏来态度犹如老票友,叫人全然觉不出她数月之前不过才与梨园中人刚刚相识。
说话间菜单已拿至桌前,冠君妍看看菜单,点了一杯“曼特宁”咖啡,温玉庭则充分吸取上回品黑咖啡的教训,极为保守的选了杯蔻蔻。方老板见是温玉庭带朋友前来捧场,很是高兴,要亲自为贵客冲饮料以示谢意,“进口的咖啡粉,香浓极了。”他说罢便满怀热情地前去准备。
冠君妍盯住他的背影,同温玉庭取笑道“人家老板拿高档咖啡盛情相待,偏温老板不领情,点了蔻蔻,叫他的好咖啡无处施展。”“那可真是惭愧,说起来,我在品咖啡这方面实在是才疏学浅,摸不着门道,还得请冠小姐赐教。”冠君妍自己其实也对咖啡的品种一知半解,只知道几句什么酸甜果香,焦苦口感。恐自己现在赐教了待会儿品咖啡时无话可说,便用闲话搪塞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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