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望着镜中珠翠满头的贵妃,眼中露出复杂的神色。“不能总这么下去了。”他暗暗打定了主意。
☆、一切为了伟大的艺术
火车伴着车轨上单调的音节开向北平,车上赴法归来的留洋学生甄敏之与冠小姐并排坐在孔师兄对面的位置上。回国一路上,这三人一直同行。先从法国坐船到上海,又转火车到北平。眼下敏之与孔正对面而坐,眼睛倒没盯着他瞧,而是牢牢地盯住他皮鞋旁边的一小块地板,她实在不知自己的眼神除此之外还能放在哪里,心里乱极了,只能努力作出饶有兴趣的样子与冠小姐闲谈,以使头脑中不去想起正坐在她对面的男友,不久之前从他口中念出过的法文求爱诗,还有她衣领上别着的弹竖琴的小金爱神别针。
不管怎样,万事已定,有的没的大可不必再想了。敏之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不过她这番努力几乎全是徒劳的:冠小姐对她讲的话她一个字也没听清,都过滤成了耳畔嗡嗡的背景音。
冠君妍却把敏之的失神当做了对自己意见的默认,愈发热情高涨“像爱司式还有半荷叶式都很适合你,做起来也不麻烦,上理发店一剪一烫就成。发型一变,保准整个人都不一样了,那才显出留过洋的派头来!若总这么守旧地打扮着,还不是跟那些个没念过书的小媳妇儿一个样!满腹的墨水又没写在面孔上,老跟茶壶里的饺子似的闷在肚里真怪可惜的。”她垂在肩侧的螺旋发卷和珍珠长耳环轻轻随着转头晃动起来,扫过脖子上用来系洋吊坠的细金链。整个人显得洋气时髦。
甄敏之脑子里终于慢慢回味过冠小姐的话,不由得暗笑这位摩登小姐留洋习得的“金玉”全贴在了外边。她本人是那类恋旧的传统美人,既不穿洋裙也不洒香水,头发倒剪短了一点,可是没有烫,依旧梳成最普通的女学生式样。她每对镜端详,总觉得自己看上去完完全全还是三年前未出过洋的杭州城西的甄家小姐。
三年前,杭州城西世世代代制壶一绝的甄壶王不学无术的哥哥甄少鹏一场大赌散尽家财,把本就已年老体弱的甄壶王气得中了风。这件事可是当地无人不知晓的市井新闻。
现在怎么突然想起旧事了呢?大概是她马上就要见到哥哥甄少鹏的缘故吧。该做出什么表情来迎上他呢?大概也只有平常以对。反正他这个人向来是如此,任旁人怎么斥责也是没有用的。那个时候一世清高的父亲到底禁不住败家子折腾出的这场打击,眼看着甄家日显颓败却又无力回天,气急交加之下最终也未能病愈。
敏之还记得,父亲走的时候,前厅里还吵吵嚷嚷站着几个声称自己的壶还没做成,要来退定银的主顾,少鹏正同那些人争执不休。病榻前只有她和父亲最得意的帮工学徒金槐。
她那时哭得肝肠寸断,只觉得灰朦朦一朵大乌云把浑身上下都蒙住了。金槐把她劝住,又帮衬张罗着料理了诸项琐事。发丧的时候,她跟着哥哥进进出出应复吊唁的来客,他跑前跑后叮嘱着快要沉不住气的帮工下人们。两人不时在院子里打个照面,互相擦肩过去,谁也没说话。
他们原本有一番周全的打算,有光明得多的前景。可是现在全泡汤了。
甄壶王在世时,最器中徒弟金槐,甄家制壶技艺早已没法指望不成器的儿子继承,老壶王万般无奈下只得正式收了这在家中偷艺的刻苦长工做外姓学徒,将平生技艺倾囊相授,预备将来让他撑起甄家门户。
敏之亦深得父亲喜爱,她擅长画画,在女子学校里办的美术比赛上总能拔得头筹。甄壶王已经准备出了一笔积蓄,要送女儿去法国的学校深造。只等将来敏之出国回来,金槐亦习得壶王手艺,两人再在甄家把诸事挑明,只要甄壶王心中满意,旁人自然不敢说三道四。他们可以名正言顺一同立起甄家。
不料金槐学艺未成,甄家竟徒生变故,少鹏作为长子名正言顺接管下家中诸事。头一件事便是张罗着给自己娶了个堂子里相熟的姑娘。新太太姓郦,从前在堂子里的时候人家管她叫丽妃。身量很小,短发烫得蓬蓬的,看不出年纪,据人说有二十□□了。可是一双手仍旧是又细又嫩,指头上总爱戴个深绿的翡翠戒指。这只手在人前总爱亲切地拉住敏之同她讲话,以示姑嫂融洽,家庭和睦。
对于金槐,少鹏也自有一番打算。他明白金槐能在甄家立足全赖得那一番制壶手艺,于是索性宣布甄家不再做壶,一挥手卖了老屋抵债,顺带也把这素来看不顺眼的外姓学徒赶走了。正好如此一来,卖房余出的钱还能供敏之出洋。至于往后的生计,带着最后的家产上北平投奔他们的舅舅便是。总之船到桥头自然直,甄家又不是少不得金槐。“你也放明白点,可不要和父亲一样糊里糊涂同个外姓的一气。他简直要把我们家全改姓了金才肯罢休。”甄少鹏百般劝说敏之。
敏之懒得同少哥哥争辩家里究竟是谁糊涂。到了这会儿,旁的再说什么也全没有用了。她想起《红楼梦》里的贾迎春作的灯谜“天运人功理不穷,有功无运也难逢。因何镇日纷纷乱,只为阴阳数不通。”谜底像是围棋,又像是算盘。总归是黑黑白白,七七八八地碰在一处,叫人心乱如麻。
她舍不下她的画,她想去巴黎。比其他一切事情都想。
同金槐这段不声不响的恋爱,除去甄少鹏,就只有同她关系最近的女佣阿囡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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