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丘川地区气候潮湿又闷热。
宁致远从对面山坡挑了两捆苞谷叶来到鱼塘边,一把一把地丢进水里。一会儿,鱼塘响起噗噗鱼啃食声音。
他脱了衣服,啪一声扎进水里,一个猛子到十米开外才冒出头来,长长换一口气,用手擦去眼睛上水渍,然后翻身平仰,四肢自由伸展开来,像一条白色大鱼漂浮在水面。
三哥,三哥,有人找你。突然听到有人急促呼喊,宁致远翻身过来,用脚踩着水,转头一看,原来是堂妹小慧。小慧,谁找我啊?他边问边扭头张望。伯妈让我来喊你回去,说你老师来啦!小慧伸长脖子喊。知道啦!宁致远又翻身仰泳起来,慢慢朝岸边靠拢。
走回院子,宁致远看见父亲宁家勋陪着一位中年男子说着话,原来是班主任老师鲁国。鲁老师,您怎么来啦?宁致远惊喜地喊起来,顾不得一身湿漉漉的跑过去。宁家勋抬起头,满脸笑容说,还不去换身衣服。宁致远摸摸赤膊上身,不好意思笑起来,转身跑进屋去。
出来时候,他听见鲁老师说道,今年我们学校打了翻身仗啊,一次性考上了三个,王校长高兴得很,说要挤点资金来奖励。宁家勋招招手说,还不来感谢鲁老师,亲自给你送录取通知书来了。宁致远惊喜地叫出声来,接过父亲递过来的一个信封。信封上“宁致远”三个小楷毛笔字刚劲有力,落款是“丘川省岳州师范学校”。他有些手抖,打开信封一看,录取通知书五个字就映入眼帘,感到鼻翼有些发酸,转身跑向灶房,边跑边喊,妈,妈,我考上岳州师范了呐。身后响起了宁家勋、鲁国的一片笑声。
吃过晚饭,宁家勋带着宁致远送鲁国出了家门口,走到池塘边大路上,鲁国摁灭电筒,转身对宁致远说,致远啊,以后你就是师范生了,记住你是去读书的,不是去耍的。宁致远连连点头说,老师,我记住了。鲁国说,你爷俩们回去呢。宁家勋说,致远你送老师回学校吧,走夜路不安全。鲁国笑笑说,我一个四十几岁老头子,有啥不放心的。宁致远诚恳地说,老师,就让我送送你。鲁国摆摆手,打开电筒说,留步吧,我走了。宁致远知道班主任的个性,只得止住脚步。
岳州县位于丘川省东部,是一个有着一百三拾万人口的大县,虽距省城不过两百公里,但无铁路、无高速公路,只有一条过境国道,交通十分不便,经济相对落后。宁致远所在的卧龙乡距县城四十八公里,是一个不足万人的偏僻小乡镇。卧龙学校每年考上岳州师范也就一两个,有些年份还交白卷。今年一次性考上三个,而且均是宁致远一个班的。在返回路上,宁家勋背着手,缓缓说了一句,鲁老师应该要提拔了。
回到院子,宁致远挨着妈妈坐下,削了个梨子递过去,说,妈您吃。致远妈接过来,转手递给宁家勋,宁家勋说,你就吃嘛,孝顺你的。致远妈笑了,啃了一口说,三儿,你读师范去了,家里就不养那么多猪了。宁致远看看妈妈头上白发,说,要得的,妈您太辛苦了,以后我工作了就把工资都给你。致远妈开心地说,要得。宁致远转过头,说,爸您也少做点活路,你和妈身体都不好呐。
宁家勋笑笑说,好好读你的书,家里事情别管,每月给你一百元生活费,学校会发四十多元的生活补贴,够不够?宁致远赶忙说,够了够了呐。致远妈说,三儿,你从小就瘦,在学校里要多吃些,长身体呢。宁致远眼角开始湿润起来,自己从小没离开过家,没离开过妈,现在自己长大了,爸妈也老了。
看着父母开始佝偻的身子,宁致远轻轻地说,爸,读完师范学校我就回来,也来村上教书,给你和妈养老。话音未落,宁家勋把茶盅“啪”的一声拍在板凳上。娘俩吓了一大跳,只听他吼道,你个没出息的东西,老子是让你回来吗,同家湾是个啥子样子你不晓得吗,我虽然也在教书领国家工资,实际上还不是没摆脱面朝黄土背朝天,你真是要气死我。
宁致远眼泪一下子出来了,赶紧说,爸,我,我不是这个意思,都听您的。致远妈说,孩子爸,你莫吼嘛,三儿也是一片孝心。宁家勋哼一声,然后踹着粗气起身回屋去了。宁致远低声说,妈,你去给爸煮毛巾吧,他胃疼捂捂好受些。致远妈站起来说,那你再歇凉一会儿早些睡,明天还要上坡挑苞谷呢。
夜已深,宁致远躺在竹椅子上,默望着对面黝黑山坡。对他来说,其实更想上高中考大学。大学在那个年代,是遥不可及而又充满诱惑的梦想。面对梦想和现实,宁致远选择了最现实的师范学校,只是为了跳出农门,减轻父母的压力负担。宁致远被一股悲伤笼罩着。读岳州师范意味着三年后还得回来,即使领工资吃着国家饭,但依然没有脱离农村,在这块贫瘠土地上继续重复父辈人生路。他感到,自己的未来像是一个巨大气泡,让人难以呼吸、难以挣扎,像溺水一样,无论怎么挣扎,却还是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慢慢沉下去。
露水渐渐打湿头发,这个初涉人世的少年,沉沉地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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