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刚刚浮起鱼肚白,缘觉就醒了。
他起床梳洗,就着羊骨汤吃了两张夹肉馕饼,换上浆洗得笔挺的礼服,兴冲冲地出门。
庭院阒然无声,古树参天,花木郁郁葱葱,浓阴匝地。
廊前晒得微微发黄的竹帘密密低垂,笼下朦胧的暗影,近卫从长廊走过时都会刻意压低脚步声——王后还没起身,他们怕吵着王后。
一池田田莲叶层层叠叠,波痕起伏,零星几朵含苞待放的莲花点缀其中。微风轻拂,莲花婀娜摇曳,莲叶摩肩接踵,发出沙沙轻响。
缘觉眯着眼睛细细数了数池子里的莲花,确认没有人偷摘,满意地点点头,步上石阶。
毡帘高挂,金炉吐香。
昙摩罗伽已经起来了,一袭宽大的雪白金纹锦袍,端坐在殿中书案前批阅奏本。
缘觉和换班的近卫颔首致意,单手握拳置于胸前,朝昙摩罗伽行礼,目光划过书案,落到旁边一张黑漆小案上。
那是一张精致小巧的小书案,还没有门槛高,放在王和王后的小案中间,小王子莲奴穿着一身王子的金纹白袍,坐在小案前,胖嘟嘟的手里捧了一张书帛,像模像样地看着,神情认真专注,动作和身边的父亲一模一样。
缘觉心里软成一团,不自觉嘿嘿笑了两声。
小王子和王一样,天资聪颖,寻常孩童这个年纪还只知道玩耍,他已经开始学认字了。王寺僧人认定小王子是有慧根之人,每天守在王宫前,想接小王子去王寺听经,为此没少被卫国公李仲虔奚落。后来昙摩罗伽宣布要亲自教导小王子,争端才平息下来,僧人们无可奈何——论学识,谁敢说自己比得过王?
毕娑王子的长子野那也出生了,还没学会走路已经显露出霸王性子,爬到哪里就在哪里摔摔打打,揪掉了毕娑王子精心修建的美髯,抓花乳母的脸,拽断侍女的石榴裙,推翻院子里最珍贵的几盆花……小小年纪就成了王宫的混世魔王。
莲奴小王子只比野那王子年长几个月,却像是比堂弟大了好几岁:野那王子满地乱爬的时候,莲奴小王子规规矩矩坐在昙摩罗伽身边听他讲解佛偈。野那王子调皮捣蛋,毕娑王子气急败坏地大吼时,莲奴小王子依偎在王后身边,举起自己碗中甘甜肥浓的樱桃酪,喂王后吃。野那王子耍弄仆从,对着累得满头大汗的仆从哈哈大笑时,莲奴小王子要站在烈日下的仆从挪到幽凉的大殿去。
莲奴小王子不仅继承了王和王后的天人之姿,也继承了他们的秉性,身上既有王和王后的聪慧睿智,也有他们的仁慈谦逊。
缘觉嘴角咧得大大的,暗暗挺直腰杆。前几天,王后亲笔签发了一份诏书,从今天起,他开始兼任小王子的长史,以后小王子身边的人都归他管。
酷暑天气,不一会儿的工夫,烈日炎炎,热气蒸腾。
水车轱辘轱辘轧过地砖,仆从沿着长阶泼洒井水降温,日光照下来,湿漉漉的石阶折射着刺目的亮光。
殿中传出一板一眼拖长的读书声。
昙摩罗伽忙完正事,开始教小王子学汉文。
小王子胖胖的手指头指着书帛上几个大字,一个一个字念下去,光溜溜的小脑袋不自觉地轻轻晃了晃,昙摩罗伽垂眸听着,偶尔纠正他的音调,带着他从头读一遍。
身后响起脚步声。
缘觉回头,李仲虔站在他身后,一身汉人装束,探头往殿里看,眉头轻蹙。
“您来了。”缘觉小心翼翼地道。
卫国公前几天来圣城探望王后和小王子,看到小王子真的开始学经文了,从头到脚透出一股不舒坦的别扭劲儿,昨天才指桑骂槐,把王寺僧人驳得面红耳赤。
李仲虔皱眉看着内殿。
昙摩罗伽不用说,宝相庄严,一举手一投足,高贵典雅,通身清冷佛气,要不是他已经和明月奴生了小外甥,谁都看不出来他还俗了。
让李仲虔皱眉的是莲奴——小家伙走路都不稳当呢,已经学会好几百句佛偈,不仅能背诵,还可以说出大义,坐在昙摩罗伽身边时,压根就是一个小昙摩罗伽,也是一身清冷出尘的气度。王寺那群僧人每天虎视眈眈,迫不及待想哄他出家。他是佛子的儿子,出生时又刚好天降异象,民间百姓私底下已经把他当成佛子的继任者。
李仲虔面色微沉,若有所思。
缘觉胆颤心惊地看着他,还没想好要不要通报,长廊另一头环佩叮当,竹帘依次卷起,王后来了。
“阿兄,这么热,怎么不进殿去?”
李仲虔立刻变了一张脸,笑了笑:“我看莲奴在跟着他父王读书,不想打扰他。”
缘觉垂着眼睛,心里暗暗道:卫国公撒谎连眼皮都不眨一下,他刚才盯着小王子的眼神分明带了几分不满,就像在盯着一块即将被抢走的肉。
王后来了,王停下授课,和小王子一起迎接王后,小王子给王后和舅舅行礼。
侍女送来一盆刚做好的冰酪,掺了碎冰,乳白香软的一团,看去就像一团云絮。
缘觉暗笑,小王子最爱吃这个。
果然,小王子闻到冰酪的香气,碧绿色的眼睛盯着玉盆,一眨不眨地看着,不过脸上还是一副沉静的神情,保持着端坐的姿势,一动不动,乖巧极了。
王后知道小王子的口味,亲自舀了一碗冰酪,撒了些碎葡萄干、果干和新鲜浆果,淋上一层琥珀色的刺蜜,递到小王子跟前,低头,在小王子的光脑袋上亲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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