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武二十年,在一个靠近边陲的楚州郡,清远县,山溪村,农家景象一片祥和自然。
被遥远时空中的声音再次唤醒,云桑慢慢睁开了眼睛,入目所视是木制房梁和结了蜘蛛网的檐角,床头边上是几本注解繁多的科举书。
他慢慢起身,衣袖顺着动作滑下,露出一节过于白皙的手腕。端详这双长满读书人茧子的手,他一下子想起了自己的身份,自己是山溪村云家的长子,然后忆起这段时间自己好像大病了一场?
虽然他感觉自己好像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他脑内思绪刚涌起,一名七八岁的幼童就端着一碗汤药走了进来,远远就能闻到那苦涩的药味。见他醒了,小童脑门上的发髻晃了晃,高兴道:“桑哥,你终于醒了!快把药喝了吧,喝完你就彻底好了。”
这些天,大哥一病,大姐成天往外跑不知踪影,全家人除了没心没肺吐着粉舌头乐呵呵的小黑狗,谁都愁眉苦脸的。
一个没忍住,小童噘嘴道:“大哥,你读书不容易,可再也不要彻夜看书了,当心把身子熬坏了。”到时候秀才没考上,人先没了。
云桑接过那碗汤药,仔细辨闻,发现里面不是什么名贵药材,但一副汤药起码也要十文钱打底,他叹息道:“让你们受累了。”
他已经想起了一切,他是山溪村云家大房长子,眼前这个小童叫云清,是二房的孩子。因本朝“父母在不分家”的传统,云家如今是三代同堂,爷爷云山是一家之主,共有三个儿子,除了最小的幺儿老三,一个个都娶妻生子。
云桑是长房独子,也是云家长孙,在家中比较有地位。
一家多口皆下地劳作,祖祖辈辈都是农籍,可“读书人为官做宰治理天下”、“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理念深入人心,是改换门楣、光宗耀祖的最佳途径。
所以到了云桑这一代,一家人想法变了。
云桑一出生,因是早产儿身体孱弱,明显不是下地干活的那块料,父亲云大海抱着这皮肤白嫩嫩、眼珠子似黑葡萄儿的云桑,十里八乡的都没有这么标致俊俏的孩子出生过。云大海突然不甘心这孩子,以后跟他一样一辈子跟土地打交道,面朝黄土背朝天,世世代代都被困在这片土地上。
于是一咬牙,他决心供奉一个读书人。
这年头,只要稍微学点字、会写会画,就能在县城找到一份月钱二两的工作,岂不是比干农活来得有出息?
可是要供奉一个孩子读书,花销可不便宜,不说笔墨纸砚、私塾束脩,哪怕是买书本、或者去县城赶考的钱,零零总总一年下来也要七八两打底、十多两不止,远不是他这一大房两夫妻能承担的,于是云大海就跪着求父母、求兄弟一起供奉云桑读书。
一供奉就持续到了现在。
好在云桑本人也争气,今年去县城通过了县试、府试,一个县城只录取七名,他很幸运的成为了其中之一,获得了童生身份。可以继续下场参加院试,院试三年两次,被录取后叫生员,也即秀才老爷。
考过后也不是人人都能去参加举人考试(即三年一次的乡试),举人可以授官,所以竞争极为激烈,只有在院试里表现足够优秀的生员才能去。
云桑原以为考上童生就算出头,殊不知这只是读书人漫长又艰难考试的一个开始。
院试由巡回各府、州、县的省学正主持,规格较严谨,一个农家子要在人才济济、神童汇集的院试内考到前三甲又谈何容易?在这种精神压力巨大的情况下,为了不辜负家人的期待,云桑便不顾夜晚寒凉坚持要熬夜看书,奈何身体孱弱,持续没两天,很快精神不济病倒了,烧得迷迷糊糊神志不清,把家人吓了个够呛。
直至前日才醒,今日才身子舒展。
为了给他治病,这些天云家前前后后又支出了近半两银子,确实很不容易。
想到这里,云桑喝完药,手捂住唇,清咳了两声道:“兄长以后不会再熬夜看书了。”
他会努力出人头地,但不会以性命为代价,要知道越高级别的科举考试,书生们可是要在封闭式空间里,一连考上几天。如果身体底子不好、过于虚弱的读书人,就算有资格参加考试,很快也会被考场侍卫抬出来,本次考试资格作废。
奈何他现在还手不释卷,人小鬼大的堂弟云清目光灼灼地盯着他,似乎在说:我不信,可我会好好看着你!
云桑知自己前科太多,云清不信也正常,他伸出一只骨节清瘦的手,扶了扶对方脑门上歪掉的童子髻,严肃道:“经历了这次病痛,兄长会把握住分寸,待我考上秀才,会下场再考举人,不管我会不会接着往下考,我都会教你读书写字。”
天下没有平白的供奉,这些云家省吃俭用供奉云桑读书,不让他参与田间劳作,所以云桑成了一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文弱书生,而云清小小一个孩子,上山砍柴掏鸟蛋、下河捉鱼捕河虾,甚至是喂鸡喂猪,站在矮脚凳上为他热炕饭等,事事都极为拿手。
因为家人的态度感染了他,他伺候云桑这个兄长,也伺候得理所当然、一点没有不情愿。
作为投桃报李,云桑心里一直很愧疚,希望自己早点出人头地,为家里减轻负担,等自己出息了,再好好报答一家人的恩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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