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答案,令宗政良没有想到,他本以为,医生,又是诊所拥有者的这位大夫,应该住在别处的另一座小楼里,或者至少也是个大房间,楼梯拐弯处的房间分明是最狭窄的一间才对,下头往往是厨房,上头通常是凉台,可以说是冬冷夏热极不舒服的典范,而卫世泽却说得轻松,如同理所当然一样,莫非,现如今的世道,还会有这种不为求财只为救人的医者存在?
“宗政先生,就是这儿了。”停在二楼一间雕花木门半掩着的房间口,留着小胡子的男人笑了笑,而后轻轻敲了敲门。
房间里,传出一声柔和的“请进。”
那是弱女子才会有的,最好听的声音,轻盈到好像风中的羽毛,婉约得好像雨里的落花。
然后,下一刻,宗政良第一次,见到了这声音的主人。
这个无法左右自身命运,没有自由,没有地位,没有话语权,甚至连个健康的身体都没有的可怜的女人,就坐在病床上,坐在苍白的,没有温度的阳光里,身边是她并不情愿生下,却显然疼爱非常的孩子,而不管那孩子如何一脸的反感,她都还是尽力温婉地笑着,在经由卫世泽介绍之后,对着宗政良开了口。
“您好,以后……秀峰就多劳烦您费心了。”轻轻握住儿子的手腕,女人挑起柔和的嘴角。
被母亲在手背上轻轻摩挲时,坐在床沿的,那爱发脾气的猫居然乖得可以,微微低着头,抬手帮女人整了整搭在膝盖上的毛毯,多一个字也没说。
“谈不上费心。”宗政良摇摇头,心里有点微痒,那是好奇这要人命的二少爷到底能乖到何时的微痒,是一种莫名涌起的兴致。
“不知道宗政先生……哪年生人?”看不出对方心思的女人轻声问。
“啊,光绪十四年。”虽说突然被这么直接问生辰年有点意外,但宗政良还是如实说了。
女人听了,忍不住笑了起来,继而开口:“这么说,比我还大三岁,以后,就称呼您一声‘宗政大哥’,不知道可不可以?”
听到这样的提议,愣住的是两个人,一个,自然是宗政良本人,他从没被雇用自己的人称呼过什么“大哥”,这不会太热络了吗?这还是江湖主仆应有的路子吗?
而另一个愣住的,便是刚才还乖乖守着母亲的桂秀峰了。如此不见外的叫法,放在一个刚刚让他当街出丑的男人头上,就让这位二少爷打心眼儿里焦虑烦闷恼羞成怒起来。但他并没有当着母亲的面马上爆发,沉默之后,他反而笑了。头还半低着,眼睛则狡黠地一翻,滑溜溜的目光停留在宗政良身上,滑溜溜的语调紧随其后,直接酸进了宗政良耳中:
“既然……我母亲叫你一声‘大哥’,我自然也不能没大没小乱叫了。按岁数,你是我两倍还多了一岁,不如,就干脆论辈分,让我喊你一声‘娘舅’,如何啊~?”
宗政良并不是没当过大辈,如果真的死抠江湖辈分,他的级别是不低的。当初在天津跑码头,血雨腥风里帮着老大夺地盘的时候,他是同辈弟兄当中岁数最小的,帮会,和武林门派一样,只看资历,不看年纪,于是发展到最后,就形成了跟他年纪不相上下,乃至比他还年长的“门生”都要叫他一声“师爷”的局面。
但,那毕竟是江湖。
江湖再凶险,也是讲规矩的,论资排辈,没人不服不忿。而被纯粹是出于戏弄的目的叫“娘舅”……
这就得好好暗自记一笔账了。
宗政良面无表情,甚至还微微挑着嘴角,他心里的种种,只有他自己知道。而缺乏直接反应,无法明显分辨出喜怒的反应,多少还是让恶作剧的人有点不满,桂秀峰抿着嘴唇看着他,轻微的挫败感不言而喻。
坐在床上的女人当然不知道这两位到底有过什么过节,纤细的指头抬起来摸了摸儿子的发梢,有点无奈地说了句“秀峰,别闹”,便再度看向宗政良,问他是否已经安顿好。
“啊,还没,今天刚到。”男人回过神来,摇摇头,“行李箱都还在老宅放着,今儿个,就是过来认认门。”
“那,老宅那边,怎么安排您的?”
“说是让我住下。毕竟,是贴身保镖。”
“既然这样,一楼还有一间空房,宗政大哥要是不嫌太窄,就住在那儿吧。如果要是不喜欢,我可以让丁婶儿到二楼去住,二楼除了我和秀峰各自的房间,还有一间略小的卧房,其实,当时是想让丁婶儿住来着,可她说自己还是喜欢挨着厨房,说是不闻着大灶柴火的余味儿,就睡不安稳。”轻声说着,轻声笑着,女人话音刚落下就突然咳嗽了一阵,旁边的桂秀峰连忙掏出手绢递给母亲,又从一旁的白色小桌上拿了水杯,一边缓缓抚着后背,一边递过温热的药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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