刹那间,一切都亮了起来,他所能看到的高的,低的,远的,近的,全都笼罩在一片柔和的光芒里。狄秋看得很明白,他正站在一间房间里,面前有蒲团,有供桌,还有许多花里胡哨的挂画海报。
狄秋屈膝跪坐,将怀里的白狐狸放到了蒲团上。那蒲团前头的供桌上只有一只大瓷碗,里面垒着许多红鸡蛋,各个都有拳头般大小,做出个塔形。
狄秋看笑了,在裤兜里掏了阵,挖出两个皱巴巴的纸人,他把这对纸人放到了供桌上。两个小人立时活了过来,叽叽喳喳地喊着“爸爸爱你”“妈妈爱你”地跳进了瓷碗里,手脚并用地往那鸡蛋山的山顶爬去。
供桌后面的墙上正中间的位置挂着幅月下仕女图,那圆月上沾了一点浓墨,好像人脸上一颗去不掉的痣,一点抹不去的痕迹。仕女图两边有一块龙纹的玉佩,一些纸折的纸鹤,五角星,还有张《钟无艳》的电影海报,许多kiss乐队的专辑封面图,四个脸孔死白,眼圈或乌黑或画着星形的男人摆着各种奇奇怪怪的姿势。
屋里没有灯,东西两边各开了扇窗,穿堂风一缕缕吹拂,室外的光一道道投进来。地上不见任何影子。
窗外也是黑夜,但是匍匐在那黑夜下面的却是一段金绸,光波涌动。狄秋仔细听了听,他听到些海浪声,他伸长脖子认真地看了会儿,那些浮动摇摆着的光芒原来源自一盏又一盏花灯,它们铺满了整片海域,温暖着他所看到的一梁一木。
忽然,一道银光闪过,一尾银狐落在了供桌上,那桌上的两个纸人已经爬到了鸡蛋山顶了,正手拉着手上窜下跳。银狐看看那对小人,一口吃了它们,舔了舔嘴巴,又去看狄秋,银色的眼睛一眯缝,狄秋一怵,笑了笑,那银狐跳下了供桌,走到那蒲团前,翕翕嗅嗅,拱开了狄秋的夹克衫,叼起了白狐狸从西窗跃了出去,不见了。
风还在吹,那龙纹的玉佩叮叮的响,狄秋穿好了夹克,把两边的窗都关上了。屋里还是很亮,他转身看了看,他身后有一扇门。有些窄,有些矮,可能只能容一个人通过。
狄秋走过去,打开了门。
他来到了一方戏台上,台上没有乐班,台下没有观众,黑风阵阵,吹得他浑身发冷,他赶紧绕去另一头那出将的帘子前,钻了出去。
又一阵风,吹散开些烟波,狄秋费劲地从虎丘塔顶爬下来,踹开一扇门,他拍拍衣服裤子,理理头发,一抬眼看到一面等身镜里的一段人影,脸什么模样,看不清,看个头,身形,大概是他自己。但他能清楚地看到他左右两边的许多假人模特,这些假新娘穿着各色各式婚纱,白的红的,粉的蓝的,串珍珠的,镶亮片的,蕾丝做的,绸缎缝的,看得人眼花缭乱。狄秋在这些假新娘中穿梭,好不容易出了门,他一颤,抱着胳膊竖起了肩膀往前走。
他两边都是些披麻戴孝的人了,都低着头,他们身后是重重的雾。一条笔直的路从他脚下延伸到一座焚化炉前。焚化炉里映出火光,空气中弥漫着焦味。那些人全在哭,有的哭起来像蛇吐信,有的哭起来像老鼠叫,有的只是掉眼泪,脑袋上硬邦邦的头发跟着掉。有的会朝狄秋啐口水,吐痰,发出阵阵作呕声。
狄秋快步到了那焚化炉前,他打开了那滚烫的铁门,猫着身子挤了进去。
这回,他见到了地狱。
满地的白骨,满眼的血色,满耳都是凄厉的嘶鸣,这里已经不分天和地,不分光和暗了,这里也没有人了,到处都是鬼:害怕的鬼,作孽的鬼,拔舌的鬼,挥舞着鞭子的鬼,举着叉子把鬼往油锅里按的鬼,苦不堪言的鬼,洋洋得意的鬼。一只大鬼经过,他的身量像山那样高,他一弯腰,一张嘴,把受罚的鬼,施刑的鬼,通通吞进了肚子,他又一张嘴,还要再吞那油锅火海,那油锅火海里的鬼叫得更大声,开心得也更大声,只有狄秋慌了,那大鬼的舌头伸到了他的裤腿上了!狄秋拔腿就跑。不知怎么,他这一跑,好些个鬼跟在他身后跑了起来,可那大鬼却没追上来,狄秋身后一群小鬼,长牙舞爪,好不欢乐,狄秋抖索身子,加快了步伐,孰料一不小心和个老好婆撞了个满怀,那好婆一把手拽住了他,笑呵呵地要请他喝汤,狄秋吓坏了,推开了好婆,慌不择路,上了条桥。
那桥上排着一列鬼,狄秋一上桥,全都抱怨了起来。
“去后面排队啦!”
“不要插队!不要插队!!”
一看狄秋往后跑,这些鬼都奇怪了:“怎么有人走回头路!”
“不做鬼!情愿做人!哈哈哈!”
“一定是上辈子做多了亏心事,阎王判他变狗变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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