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生高傲,便做梦也梦不到此刻之辱。然眼看着尘沙落定,萧峰那高大身影便遥遥立在对面,日光耀眼生花,哪里又是梦境?方才萧峰伤极怒极,只可仰天而笑,慕容复此刻,却是连笑,也再笑不出一声。胸中那股无名灼热一瞬之间,突地全化冰冷,只冷得他脸色雪白,比身上那一件污透的白衣更白三分,竟连半点生人气息都尽无了。
燕子坞众人这时都抢到近前。却见慕容复已立起身来,双目直视,竟如铁铸,一身尘土污秽似乎丝毫未觉。王语嫣和他从小一处长大,自来见他举止合宜,进退有度,十七年来哪见过这等模样?心中害怕,叫道:“表哥!”
一声未落,慕容复猛一伸手,从包不同腰间拔出长剑,跟着左手反掌一划,将他四人都挡在了数尺之外,右手手腕翻转,横剑便往颈中抹去。
刹那之间,四面八方惊呼声响彻半空。但听得燕子坞四人嘶声大叫:“公子!”王语嫣尖声骇呼:“表哥!”却只一声短促呼唤,想是不由自主脱口而出,在喧天呼声之中,却无人更听得真切。
“……慕容!”
正是:见了又休还似梦,别来虽近远如天。
——第七回终
第八回 淮水东头旧时月 1
猛然又一阵劲风疾起,但听得破空之声大作,一件暗器横飞而至,正中慕容复手中长剑。跟着铮的一声响,长剑跌落尘埃,慕容复掌心鲜血迸现,虎口已然震裂。那暗器跌在地下,兀自滴溜溜滚动不休,原来只是一颗僧人所佩的佛珠。
这一连串变化来的兔起鹘落、出乎意料之至,群雄四下哗然,纷纷往暗器来处瞧去。却见山坡高处、人群外围站着一个灰袍僧人,脸上蒙了块灰布,只露出一双亮得出奇的眼睛,正炯炯向慕容复直视过来。
燕子坞众人惊骇未定,俱不认得这灰袍僧人是谁,又何来相救。只见那僧人缓步而下,也不见他步伐如何迅速阔大,却一展眼间,便已到了慕容复身边,与他对面而立,道:“你以为士可杀、不可辱,是也不是?”声音低沉,颇为苍老。
慕容复心头大震。他人在跌落实地,身染尘泥那一瞬,一颗心却恍惚惚如在半天之外,周围似有无数风声云翳,也未知是江南、是塞北,廿余岁月,千里河山,以及不知多少朝暮晨昏,俱都卷做了一个巨大漩涡,裹着对面那道模糊的高大人影,遮天蔽地灭顶而来,一时只生生窒得他挣扎不出。然被这老僧突来一阻,慕容复陡然而醒,只剩得全身冰冷,透骨入髓,衣衫却已被冷汗浸得透了;缓缓抬起头来,双目中正见那老僧眼底精光冷然,直注在自己面上,又道:“你今日之辱,比参合陂却如何?”
“参合陂”三字,燕子坞众人皆听得清清楚楚,一步跨前,竟是齐齐变色。那老僧只如不见,仍是直盯着慕容复,森然道:“倘或当日慕容氏之人,都如你这般引剑一割,那饮马长江,悬旌陇坂之大业,又将置于何地?”
这几句话说来声音甚低,群雄多半不曾听真,便是听得,十之八九是寻常武夫,也并不知晓,那僧人一番话短短数十个字,却已是昔年慕容氏一段惊涛骇浪般旧事。
后燕建兴十年,燕太子宝率军攻魏,夜遭奇袭,大败于参合陂下,降卒五万尽遭坑杀。次年燕主慕容垂亲征而过此地,但见白骨如山,万军恸哭,声震山谷。慕容垂惭愤呕血,一代人杰遂告不治,而曾纵横河北的后燕一国,亦十五年后而亡。
此是慕容氏之至惨烈一役,百年之下,不敢去心。姑苏燕子坞主庄名曰“参合”,便出于此。而参合陂败后,垂弟慕容德起兵山东,经略七州,乃立南燕。《晋书》记德之志有云:“但欲先定中原,扫除逋孽,然后宣布淳风,经理九服,饮马长江,悬旌陇坂。”却是慕容族中最后一代英主。慕容复当此之时,骤闻三问,便是有三道惊雷九天直下,也再不能这般震耳惊心。一个人倏地背脊挺直,牙关紧咬,眼中望去,似有白茫茫迷雾横无涯际,心头却异样地清明一片,只道:“慕容复!慕容复!你空担了此名,还要在此丧志负人到何时!”
但听咯咯轻响,却是他垂在身侧的双拳不觉攥得愈紧,手上伤口绽裂,鲜血从指缝间缓缓滴落下来,一点点溅上他白衣下摆,红白相映,又是艳丽,又是骇人。
四家臣只听得既疑且惊,一时也不知如何应对。忽见慕容复面色如雪,却是一片平静无波,向那灰衣僧重行拜倒在地,低声道:“慕容复,受教!”
那灰衣僧点了点头,坦然受他跪拜,跟着转过身来,遥遥向着萧峰合十一礼,朗声说道:“萧大侠武功侠义,冠盖当时,果然名不虚传,老衲领教了。”
当时慕容横剑,萧峰双手空空,刹那不及,转眼却见这无名僧人突如其来。他虽也不明这僧人与慕容复说的甚么,然眼中遥遥见着那人神色之变,却只觉心头愈沉愈重,隐隐约约,似乎便有什么天大事端将要发生。故而这灰衣僧向他合什施礼之时,萧峰早已有备,立时抱拳还礼,说道:“不敢!”两股内力一撞,二人身子同时都是一晃。
萧峰微微一凛,却不是惊于这老僧内力深厚,而是猛想起适才对方掷出佛珠时,耳听那破空风声,竟与当日皮被河畔,慕容复以斗转星移运使暗器时的风声大是相类。此时骤生熟悉之感,由不得心头疑窦丛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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