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英娘站在原地发了会儿呆。
总觉得刚才那个手执长鞭,策马而过的俊秀少年郎有些眼熟,但分明又是没见过的。她只见过王家表兄和裴家其他房的从兄弟,马上的少年郎眉目如画,气度雍容,明显是养尊处优的长安权贵,如果是认识的,她不会一点印象都没有。
北风从衣领、袖口钻入,她打了个冷颤,找出厨娘给她的寒具。
吃了点东西,身体暖和了一些。
她包好剩下的茶食,继续往义宁坊的方向走去。
与其继续待在裴家受折磨,不如找血脉相连的母亲求助。
……
“英娘……英娘?”
有人在耳畔轻声唤裴英娘的名字,嗓音柔和,仿佛能滴出水,她眉峰微蹙,察觉到自己在做梦,但不知怎么回事,就是醒不来。
一双带着薄茧的手轻拍她的脸,声音愈加温柔,“乖,十七,该起来了。”
这双手曾一次次握住她肉乎乎的手掌,教她一笔一划写出好看的字,勾勒出简单的山水画,拉着她一次次踏上高高的台阶。
她跌倒的时候,这双手扶起她,拍拍她的脑袋安慰她。她高兴的时候,这双手拉着她,带她逛遍整座园子。
成亲的时候,这双手因为紧张微微汗湿,抱起她时,手臂隐隐在发抖。
风雪中策马经过的锦衣少年郎霍然回首,薄唇轻抿,眸子黑白分明,神情冷淡而倔强。
裴英娘睁开眼睛。
李旦眉心紧拧,轻抚她的脸,“该起来走走了,不许贪睡。”
裴英娘刚从梦中醒来,怔愣许久,嘤咛一声,扑进李旦怀里,“好冷。”
梦里实在太冷了,八岁之前的记忆,永远那么灰暗绝望,连关于那时候的梦境也全是无尽的风雪。
李旦眉头皱得愈紧,酷暑炎日,虽然刚落了一场雨,略微凉快了点,但殿外很快又燥热起来,不至于会冷。
他抱紧她,手放在她额头上看她是不是发热,柔声问:“做噩梦了?”
裴英娘点点头,声音闷闷的,“我梦到那年成功跑出裴家,母亲没带我进宫,我在路上看到阿兄骑着马经过,你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你……”
就这样擦肩而过。
女皇命人当场抓捕裴玄之,她跑去义宁坊找到出家修道的褚氏,裴家没落,褚氏给了她一个容身之地,但对她并不好,后来她长大了……
李旦轻抚她的长发,听她说完这个古怪的梦,“然后呢?有没有再遇到我?”
她摇摇头,发髻蹭过他的下巴,“没有。”
梦还没做完,她就醒了。
李旦拉起她的手,和她十指交握,“十七不怕,就算母亲没有带你进宫,阿兄也会找到你的。”
裴英娘坐起身,失笑道:“阿兄,只是一个梦而已。”
李旦轻吻她的发顶,认真道:“即使是在梦里,你也是我的。”
她伸手扯李旦的面颊,取笑他小气。
李旦由着她在自己身上蹭来蹭去,双手始终紧紧揽着她。
夫妻俩耳鬓厮磨,说了会儿悄悄话。裴英娘眨眨眼睛,很快把刚刚的梦忘得一干二净,慢慢站起来,穿上睡鞋,掀起鲛绡往外看,“雨停了?”
李旦搀着她的手臂,半抱着她往外走,“先别出去,让奉御过来给你看看脉象。”
奉御如今常驻上阳宫,听到宣召,立刻赶来。
裴英娘乖乖坐在屏风后面,袖口高挽,露出一截藕臂。
李旦坐在她身旁,魂不守舍。
她脾气一向好,孕中除了变懒了些,一切和平时一样。每天精心调养,她总算胖了点,手臂浑圆,犹如初冬时节最鲜嫩的粉藕,生产的日子差不多就在这个月,妇人生子艰险万分,他一丝不苟按着奉御的要求监督她,只有这样做,他心里才能安定下来。
小十七只有一个,他得把她看好了。
等奉御说裴英娘没有发热,李旦才命宫婢们去准备遮阳的伞具,扶裴英娘去湖边散步。
荷叶田田,雪白、浅粉、酡红、深红几样荷花钻出碧绿荷丛,亭亭而立,微风拂过,密密麻麻的莲叶哗啦啦响,翻出银灰色背面。
冯德领着内侍摘了一大捧莲花,用莲叶小心包裹,送到裴英娘跟前,“请殿下赏玩。”
她笑着接过莲花,打发走其他人,抬头问李旦,“阿兄,你觉得四郎是真心投效你的吗?”
李旦道:“他只要识时务就够了。”
识时务的人懂得该怎么取舍,局势瞬息万变,有的人前一刻还是敌人,说不定转瞬间成了盟友,除了悉心培养的心腹,其他人的真心没那么重要,只要有用处就行。
裴英娘沉默了片刻,轻声说,“每次看到四郎,我总会想起八岁时的自己。”
这是一个讲究孝悌之义的时代,生父不慈,他们身为儿女,在没有长大到足够自保之前,无法反抗。
最后她选择逃跑,蔡净尘冲动之下失手杀了亲生父亲。
如果没有遇上女皇,裴英娘不知道自己的未来会变成什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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