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个儿缩在桌角,抽羊癫疯样猛抽了一下。
[神经!]同桌人被他骇了一跳,瞪大了眼珠子骂他。
他打了个哆嗦,他不该,他不该往那‘归柩’胡同去的。
他目瞪着那先生下了车,目瞪着他直了往那坟头巷子走。憨实石灰糊的厚围墙,那先生竟像是没见着一般,他径直往上撞,人模了影儿,他一个眨眼儿的功夫,那先生不见了,他消失了,径直消失在了那抹墙后头!
他也不知自个儿,是怎么回的那三尺栖身处了。
小个儿仍捧着那土碗儿,捧护在手心里,连碗儿带茶已经没丁点热气了,他仍小心捧护着,攥得手心发了颤。他低头,干裂的唇儿沾着碗沿抿了点湿痕,又苦,又涩,他喝不惯,但他得喝,还舍不得一口喝尽。这是钱,是一个小子儿,但也是血,他淌的血。
啊,死令,硬规,他固执不了,他得活。魂轻,哈,谁还顾得上魂儿呢,那堆烂肉可都快坏了呢。
他木着脸,低头又抿了口那茶渣子水。小个儿佝偻着,吐出个憋噎苦笑。
[呵,这也算得上是个事儿哦!]一人,晃晃悠悠站起了身儿。他个儿高,却极瘦,肩宽身儿却窄扁困在身旧灰半棉褂袍里,空荡的,袍摆在寒风里抖开冽冽作响。他鼻梁低塌,架了副老旧的玻璃镜片,没了支撑,直滑到鼻尖,将将钩着。度数早就失了衡,他嘘着眼,肩一耸,环了圈四周。他自语不像个拉车,哪怕他丢不下那结霜黏手的铁车把儿,哪怕他作足了派头也只能耗耗这一小子儿一杯的茶渣子水。
[北平城恁大恁老,]他抖了下窄袖儿,拿袖棱支了下眼镜腿子,[老物件儿成怪成精都不稀奇,莫说这些个事儿了。]
[嚯,半仙儿又来了。]旁人嘲他。
[哼,]他昂着头,拿鼻尖儿吐出了个气音。‘半仙儿’之称,本是调侃,他却全当是听不懂,怡然欣然当作夸赞全盘收下了,[那些个事儿不稀奇,不过当下我要说的,那可就有意思了。]
[哦?]众人疑,[你倒来说说看?]
[咱北平城里头,说到杜家,那是没人不知道了吧?那杜家的小公子哥儿恁七八天没能睁了眼,这眼见儿的就是半条腿迈了生死门了。就这么根独苗儿,杜老爷子头发都给愁白了大半捋了,]半仙儿半伏弯了腰,以袖代扇,‘哐当’一下砸在桌上,险些把那土碗给掀翻了个个儿,[我啊,就那天,接一客儿。你们不想想我谁啊,我这眼睛,毒。我那么定神儿一看,嚯,这可得是杜家那小公子哥儿的贵人啊。]
[嗐,你又瞎说了不是?]同旁那位乐了,[我能不知道?夜头他醒过来那档,我恰了好了拉了顾家那大少爷往那儿赶呢,这头脚刚到杜家门口,后脚就听着里头嚎嚎。这杜家的小公子可是大半夜的自个儿醒过来的,你就在那儿瞎白扯吧。]
[自个儿醒,那前头七八天的功夫儿咋不自个儿醒了呢?偏偏赶着这人去了那天才醒,呵,你们忒没见识,]众人哄笑起来,半仙儿闹了个大红脸,他猛咳一声,嘀嘀咕咕坐下了,嘴上还不肯罢休,[我不同你们一般见识,不同你们一般见识。]他猛灌了口那土碗里的茶渣水,灌得太急呛了直抽噎,众人笑得更欢实了。
[哈,杜家,]众人暧昧笑了起来,他们压低了声儿,嗓子眼儿里往外冒腾着恶劣喜悦,[嚯,杜家。]
[说来,杜家近来也不知遭了什么孽了,就这么根独苗苗儿哦,还不恁学好,]嘴上言着造孽,面上却扩漫开来着掩不住的愉悦,[这点子好癖遮着掩着倒也罢了,还愣是往那报上戳,这小少爷哦,啧。]
[这杜老爷子可莫是得气死,]众人嘲讥,[恁大一家产,愣是寻不着一继后的。]
[另一位好像是民声报社现任的主任梁季青吧?]一人嘀咕着开了口,[愣看来,他也是够倒霉的,报社办停了,前些日子杜小少爷出事儿的时候,他胞弟也出事儿了。]
[嚯,你咋知道的?]
[我们一院儿里隔壁老李家的闺女,不是在兴安报社做工吗?她回来同我们白扯的,好像就是这个月初的时候吧,顾家小小姐不是出海落水了吗?被一小年轻救了,被救的活了,救人的倒是没了命,九月一日报纸正当间发的那讣闻,就是他那胞弟的。据说刚从国外留洋回来,就遭这么轮事儿,也是惨嚯。]
[欸!你不提这茬儿,我差点儿把一事儿给忘了,当时可把我骇坏了,]一人猛地瞪大了眼,[我叔儿不是码头守夜的吗?那天,天寒发了潮,他挪不了步,是我代他去的。]
[可劲就是这梁季青的胞弟吧,但当时不知道啊,就搁码头停着,我在那小屋子守着,这心里头也是慎得慌,]他打了个哆嗦,[本想着熬到天亮交了班也就好了,大半夜的,来了一人,给办转运。天儿黑,又只一盏煤灯,昏黄得很,隐约看得清是个洋派打头的先生,怀里头模模糊糊还抱着团白,许是只猫儿吧。他给办的转运,给那仓库里头的死人办的。我一听,后颈子都凉了,赶忙给弄了。等我大清早的回了家,才觉出点不对劲... ...那人打头忒眼熟了,我怎想都觉着和他仓库里头躺着的那位像,回头就害了病了,瞎白着躺了好几天。后头我叔儿回来同我说这事儿,我可不敢言语,嗐,合着是他哥吓了我恁几天。]
[呵,你怎知道是他哥?怎么就不能是他自个儿起来给自个儿办的转运了?]半仙儿不服气,喃喃着怼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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