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乐未央,”赵让笑对她道,“原是汉时宫殿之名。长乐取其字意,是望你长久得享欢乐……也另有层愿国君亲和万民,国得永续之意,父亲虽是武将,却颇通文墨……”
长乐沉默着,泪光闪闪,未及才低低地道:“可我却无缘一见,连你也……”
“我教你将名字写好,”赵让打断了她的话语,轻笑,“今后你便不会忘记父亲寄予你的厚望。”
长乐原想争辩,即便贱籍已除,以她的身世,人世间又还能留有什么快乐?但又怕出口令赵让伤心,便忍泪专心习字。
——孰料,皇帝不期而至,待大驾离去,她那兄长已是副失魂落魄的模样,长乐心中惊慌不已,难道……死罪行刑之日已定,竟是等不到秋杀之时么?
长乐不禁泪如雨下,低声啜泣起来。
这哀声却是震醒了赵让,他无言伸手,替长乐拭去眼泪,心中苦涩万分,却也了悟一事:长乐在此,他有何能耐与九五之尊抗衡?
无亲无故无欲无求者方能无牵无挂,宠辱两忘,天下莫能臣之。
这样的人,绝非他赵让,绝不是。
但纵使仅是负隅顽抗,垂死挣扎,他也不愿让皇帝赢得潇洒干脆,轻而易举便能夺去他所剩无几的尊严。
第13章 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
赵让叫长乐歇息,重新要来笔墨,彻夜不眠,笔耕不辍,行云流水连书带画,直到鸡鸣时分,已是洋洋洒洒写了近万字。
待到最后落笔,不但手腕犹如灌铅,眼前也是阵阵发黑。此次毒发兴许是因着受伤之故,持续之久,影响之剧,唯有刚中毒后的那次发作能与之匹敌,赵让迄今都未能痊愈,凝神苦思的时间稍长,胸口便不客气地蒸腾起灼烧痛感。
他将笔搁在笔架上,起身转着手腕,只感到腰背也有痛麻之感,不由苦笑摇头。
圣人云其“三十而立”,赵让却在这年龄便要了断人生——想起惨死异乡的妻妹,他并不为自己惋惜,只遗憾未能救出那孩子,也未能……亲见王师定北。
微微一叹之后他复坐下,将万言书叠放齐整,一张张再三看过,确认意思、语句都无误,方始作罢。
这番检查,待到结束时早已过了辰时,期间宫女送来早膳,长乐也因担心过来看望过几次,赵让全然不觉,一心全在这篇万言书上。
稍事休息后便到了午时用膳,长乐捧着饭食进来,见赵让依然坐在书案前,纹丝不动,不由有些心慌,开口叫了两声,得到赵让的回头一笑,才算放下心来。
她将食盒放上圆桌,打开后笑道:“好香……趁还热着快吃吧,不论如何,饭总要吃的。”
经长乐一提,赵让也顿觉饥肠辘辘,他让长乐陪着一道,长乐也不拒绝,兄妹两人坐到桌边,却谁也没有举箸。
心中郁结,惆怅万千,自然大大压制了食欲,眼前便是御膳房遵旨特意准备的美味佳肴,也统统索然无味。
长乐虽说是久惯人情冷暖,饱受白眼中长大,但到底年少,未经太多生离死别,面对的又是失而复得、待她极好极柔的兄长,此时再难掩饰,泪眼氤氲,颤声问道:“陛下真是今晚就要……就要带走你?”
她当然想不到皇帝是要把赵让当作妃嫔一般,招去天乾宫侍寢,以为赵让这一去就是直接上了法场,有死无生。
就不知叛将处斩,还允不允得亲眷收尸埋骨,她如今已脱了贱籍,又是未嫁之女,照理是能有这资格为兄长料理后事。
只是眼前这微笑如春风的人,明日朝阳东升,便是阴阳两隔了么?
赵让见长乐两眼含泪,鼻头红肿,美人彻底泡了汤的模样,微怔之后很快便明白过来,心头一软,随便夹个最近的菜肴放进她碗中,轻笑道:“趁热吃,别再往里面撒盐了。”
长乐不解,赵让笑着给她揩去眼泪:“你啊,光是掉的眼泪就够给一日三餐佐味了。”
如寻常百姓家长兄对幼妹的调侃取笑,长乐先是禁不住嫣然,转瞬又想到这份温柔转眼便化为乌有,更是心伤不已,眼泪更如断线珍珠。
赵让心中亦是说不出的难受,他叛国自立,祸及家人,本就先存了份愧疚,迫不及待渴望希冀将多年亏欠之手足情一股脑捧到这小妹跟前,可惜反惹得她伤心痛苦。
五内俱焚中,赵让也说不出什么安慰之词,唯有伸手将长乐拥入怀,任长乐埋首其中,痛哭失声。
许久之后等长乐止了啜泣,顶着两杏核红肿眼,从赵让怀中起身,饭菜早已凉了。
赵让爱怜地轻抚她头顶,道:“长乐,我也不瞒你,今夜皇帝召唤,我确有可能一去不回。”见长乐鼻子一抽,他忙接道,“你也别太难过。你兄长虽说身负叛逆之污名,但……”
咬了咬牙,赵让坚定地道,“此心只向东楚,忠贞无二,上可对日月青天,下无愧列祖列宗。我不奢求向其他人表白心迹,但你一定要明白,你不是叛徒之妹,你的父兄,皆是为国死忠的堂堂汉人大丈夫……”
话到尽头时,赵让也不禁微有哽声。
长乐娇躯随着赵让的话语不住颤抖,她大哭着扑入赵让怀抱,泣不成声地问:“我信,我信!可你为什么不告诉陛下?你告诉陛下,你不是乱臣贼子,叫他别杀你啊!”
赵让不答,默默将长乐拥紧。
为何不能言明苦衷,伏求饶恕?
因为纵然是问心无愧的堂堂男儿,亦有妻有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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