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如今还有心思在王家?”
王悦知道他暗指谢景,执着棋子的手停住了,他低声道:“我知道我自己该做什么,我没忘过。”
“你若是真的知道分寸,便不会在这种时候做出此等荒唐的事。”王导瞧见棋走不下去了,停下了手,他望向王悦,“你昏了头。”
王悦沉默了许久,开口道:“荒唐吗?我倒觉得拉拢陈郡谢氏不亏。”
王导看了他两眼,道:“你听不进去我的话,到头来吃亏的是你自己。”
“我不在乎。”
王导听了这四个字感慨非常,少年得志便猖狂,说得便是这种人。他望了眼王悦,“日久才见人心,你以为自己多了解他?”
“称不上了解,略知一二。”王悦将最后一枚棋子落在棋盘上,“我很欣赏他。”
王导没再继续说下去,脸上也没有丝毫的怒其不争,他只是冷淡地望着王悦。很少有人知道,王导其实并不爱说教,说再多不如摔一跤来得长记性,王悦与王恬都是这样走过来的,他懒得说太多。
雪不知何时又开始下,两人坐在棋盘前良久无话,父子俩都听见了那雪敲枯枝声。
王导避开了这话题不谈,缓缓道:“王敦卷土又来,江东必乱,今早书信到了。”他从袖中将书信掏出来扔在了王悦的面前,“看看。”
王悦伸手去接那信,抖开看了眼,神色一变。
王敦新春之际开了杀戒,他杀了一批王家人,东南那马蹄下,从今日起多了王家人的尸骨。
王导说话依旧慢吞吞的,“王舒闻讯连荆州都不敢回,他和王允之躲在建康,父子俩死活不愿意回去。王敦如今人在东南,他们回去便是个死。”
王悦顿住了。
王敦真的肆无忌惮了,若以往他还有些克制,而今他已然是将“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八个字明目张胆喊了出来。事已至此,无可挽回。
武将坐拥东南凭凌晋室的祸端从此埋下了,后世桓温桓玄乃至刘裕,身上皆有王敦的影子。王敦开了东晋乱武之先河。
王悦看了那信许久,低声道:“我至今没明白,他为何执意要反。”
“当年宣帝为何要反覆曹魏?”
王悦闻声望向王导,许久才道:“想当皇帝。”
“是了。”王导望了王悦一眼,“这世道,要当个皇帝太容易了。”谁都知道王敦是义臣,他不动这心思之前,是的确是大晋义臣,而一旦动了这心思,他便再也不是当年那将军了,百万生民之死活,再也入不了他的眼。
王导看着王悦,缓缓道:“在他心里,他已然是大晋皇帝,他回不去了。”
顿了良久,王悦终于开口道,“王敦若是真的反了,我会拦住他。”
气氛忽然微微一变,王导闻声许久都没说话,终于,他抚案失笑,“就凭你?”
这一辈的王家人确实狂过了头,狂得没边了。
王导淡漠道:“没了琅玡王家,王敦依旧手掌数十万兵马称霸江东,而你没了琅玡王家,什么东西都算不上。”
王处仲名震东南之时,世上尚无你王长豫。
王悦没反驳,捞起袖子收拾了案上的那一局棋,他问道:“还下吗?”
王导一声轻笑,“下。”
王悦落子,开局又是那手“逐鹿”。
风云际会之际,英雄不问出路,鹿死谁手,谁又知道?
吃完午饭后,王悦去了趟竺法深的院子,一进去正好瞧见竺法深在泡茶。
滚烫的热水冲入杯中,碧色茶叶舒展开来,竺法深瞧见王悦,笑了下,“怎么有空来我这儿坐坐?”
王悦道:“想世叔了。”
竺法深笑了,“呦,你还想得到我?难得!找我何事啊?”
王悦走上前去,随手便去端那杯竺法深沏好的茶,“叙叙旧。”
竺法深看了眼他那副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的样子,抬手夺了他手中的杯子,“别喝,你先把话说清楚了!我瞧瞧你是个什么事先。”
王悦心道世叔你一个佛门中人你这抠门的毛病真的该改改了,他拍了下手,不喝就不喝,他随意地找了个地方坐下了,“我记得从前听你讲过,大伯父特别欣赏朝中一个叫温峤的后生,我今日想起来,忽然想问问这事,你再同我说说?”
竺法深笑了,“就为这事?”
王悦点了下头。
“你伯父欣赏的后生多了去了,他前些年瞧见温太真的拜帖,说此人有黄武遗风,随口一提罢了。”竺法深收了他那宝贝茶叶,他似笑非笑地看着王悦,“怎么了,心里头想着算计你伯父啊?”
王悦挑了下眉没说话。
竺法深接下去道:“别想了,他南北征战三十年,什么样的仗没打过,你还跟他斗?”他拢了下茶叶,忽然笑了下,“若是你再不知死活地挑事,下一个死的王家人,或许就是你了,他如今杀王家人就跟杀只鸡似的。”
王悦顿了许久,极轻地叹了口气,“怎么变成这样了。”
“人是会变的。”竺法深回身看向王悦,见王悦皱眉,他笑道:“知道襄城公主吗?”
王悦回忆了下,点点头,“知道。”那是王敦的发妻。
“襄城公主是武帝小女儿,年少时对你伯父一见倾心,两人后结为连理,夫妻情深,一时传为佳话,这事老一辈的官员都知道。”竺法深看向王悦,问道:“知道襄城公主最终是怎么死的吗?”
“我记得是战乱中被流矢射中,不治而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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