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早上起得晚,到这会还没什么倦意,等人走开,便自己披了衣起身,走到外面。丽春台多年无主,宫人们早懈怠得很了,我自寝殿一径入了中庭,路上所见的人,不是偷懒躲在屋里,便是缩在门首瞌睡,到宫门时才有人发现我,却远远就问:“寻到了么?”待我近了才知问错了人,忙弯腰躬身,我见是个巡夜的内侍,挑眉道:“谁来过?”
他被我一问,不自在地动了动脚步,满面笑道:“是小人看错了。”
我懒得与他啰嗦,对他身旁的人指了指他道:“不合用,明日遣了。”
他身旁跟着的两个小内侍面面相觑,连他在内,三人一齐跪下来,那人惊惶失措,连声道:“是…庐陵王妃那里的七娘子带了个小内人来,说是丢了王妃急要的东西,许是在这里,叫她来找找,夜深了,不敢打扰公主,所以未报。”
我听见“庐陵王妃”四字便觉心头一震,不自觉地四面一望,却是什么人也没看见,略一思忖,淡淡道:“我见七七和一个人出去,想是已找到了。”丢下这人,匆匆回去,到寝殿门口时又迟疑起来,门首的两个小宫人还在瞌睡,我特地在她们两人身前来回走了一圈,确定没有反应,才又绕到外间看有无人值守——倒是都记得我的规矩,外间无人——最后才走回去,越往内,心便砰砰跳得愈急,脚步却愈缓,努力屏住呼吸,却反而听见自己的鼻息在静谧的夜中愈渐沉重。
我与阿欢分别,已有足足四年了。被关进掖庭时正是她生日之前,虽然那时我们已不大相见,关系上也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我却依旧为她准备了礼物,可惜礼物未曾送出,我人已进了掖庭。
绝食引发了我的心痛之症,在掖庭的前几日,我都是昏昏沉沉、人事不知,醒来后发现这种关押与我想象中截然不同,亦曾几近崩溃。
做那件事前,我已曾设想过无数种可能。我以为母亲既勃然大怒,说不定会将我关去阴冷的小屋,甚或是内侍、殿中两省的狱里,过着衣食无着的日子;我也想过母亲会将我遣去寺庙,在她所待过的感业寺,或是更偏远的地方,和一群尼姑们一道过着索然无味的念经生涯;好一些的情况是去冷宫,虽然有宫人内侍的冷眼排挤,至少衣食上还有些保障。然而我没有想到,母亲会将我关入这样精巧的牢笼,看似与世隔绝,却又往来有间,近身的都是哑巴,外间却是常人,看似养尊处优,却连独处的自由都被剥夺。
对阿欢和守礼的思念与对局势的担忧曾令我连续数月整晚失眠,而一言一行都笼罩在监察下的恐惧则又加重了这种症况。我曾日夜不宁地猜测,猜测阿欢在外面如何,有没有受诸武排挤?会不会受母亲猜忌?宫中逢高踩低,可曾欺辱于她?那一日她擅自出手打了我,会不会引起母亲不悦?她有献经之功,母亲初登基时必然不会苛待她,可武承嗣争着立为太子,会不会视她这废帝之正妻、皇帝之长媳为眼中之钉?酷吏横行,遇见谁都能咬上一口,这样的情势下,她能否稳居宫中、安然无恙?我也担心着守礼,这小儿郎心思敏悟,却极讷于言辞学问,本就是容易吃亏的脾性,母亲改元革命,他这李氏之子,废帝之嗣,是不是会受人排挤?会不会还与李旦一道上学?李旦自皇帝降为皇嗣,是会变得懂事,还是心中抑郁,变本加厉地苛待守礼?
我花了足足一年的时间,才使得自己不再去想这些注定想不出结果的事,又花了足足一年的时间,才学会不再一遍一遍地回想我与阿欢之间的种种往事,第三年我渐渐不再担忧我们那毫无把握的未来,到最近一年,我几乎已经完全平静,除了在每个月格外脆弱的那几天里,或是某些渴望极为强烈时,才会偶然想起阿欢,而纵是想起,我也早已能自如地控制自己的情绪,不让旁人自我脸上看出任何端倪。
我几乎当真以为自己已经忘了她了。
直到那个人提起“庐陵王妃”四个字。
我已能清楚地听见自己的喘息声,这声音在黑夜里回响,如恶龙在山谷里咆哮般惊动。我看见自己的呼吸粗重地喷出去,因着紧张而升温,竟在这未入冬的夜里形成了一道道白汽。我的心在胸膛中狂野跳动,每一下都似要从我的胸膛中破出。我的每一步都踏在熟悉的地方,却每一步都充满了陌生的期待。
我走进了内间,那里空空荡荡,窗外照进来的隐约星光将帘幔上青黄绛紫的颜色照得模糊不清,不知是绫是罗是绸或是缎的材料像是一团乱絮般在空中飞舞,夜风寒凉,吹得人身上起了一层又一层的鸡皮疙瘩,我的心紧紧提起,又轻轻放下,身上的汗与我的心一样一层一层地凉下去,沉在了我的衣衫上,我失落地看着洞开的窗格,泪水自眼角垂落,滴在脚上,我才发现自己习惯性地没有穿鞋,木地板又冷又硬,将我的脚也冻得冰凉,泪水刚滴上去时,我竟感到一阵温暖,温暖过后,脚背上就像被什么东西划过一样,冷冰冰地发着疼。
四年来我头一次觉得这样无助,惶恐地抱住自己的手臂,在寒夜中无声痛哭。
有人从身后走来,轻轻地抱住了我,她身上有着久违的香气,随风一吹,在空中四散开,时而似有,时而还无,我迟钝地伸出手,指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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