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哮天曾经说他的那句, 优秀、却弱小。
幼年的心理阴影让他再次面对相似的情形时,不知所措。他分明那么想融入他们的团体,可他不敢开口,也不知如何开口。
却不想,他的犹豫沦为了别人眼中的清高,他的懦弱沦为了别人眼中的伪装。
他内向也便罢了,偏还要木秀于林。
如何能逃得过“风必摧之”的命运呢?
提着瓮沿的手紧了紧,杨戬装作没有听到身后的议论,一路向师尊的住处行去。
玉鼎真人打应了一声“进来”后,从杨戬进来,便一直是阖眸端坐的模样。
杨戬跪在未满的水瓮边,垂眸等着师尊训话。
他想如果师尊问他今天是怎么回事,就沉默到底。
他不会说谎,如果被师尊追问下去,迟早要出纰漏。
但只是沉默的话,也会引师尊生疑的吧?
杨戬跪在那,脑子里一团乱麻,双手不自觉地抓紧了膝前的衣摆。
等他已经想到东窗事发、师兄弟们和哮天大打出手的时候,玉鼎真人忽而开口道,“杨戬。”
杨戬一惊,急忙伏下身子,“弟子知错。”
“何错之有?”
杨戬答不出来了。
幸而玉鼎真人并未纠缠于这个问题,而是说道,“为师今日参悟神道,偶有所感。”
杨戬:“愿聆听师尊教诲。”
“吾等修神道者,讲求‘克己’,魔道者谓之‘扼杀天性’。但为师以为,吾等所求‘克己’,实则是在寻求一处平衡,一处由‘理’与‘德’约束下的‘情’的平衡。”
跪伏在地的杨戬眨眨眼睛,沉默了片刻,“弟子愚钝。”
“无碍。为师只是将偶得感悟与你分享罢了。将瓮中之水倒入缸中,便去吧。”
杨戬愣了愣,应道,“是。”
杨戬提着水瓮瞧着水哗哗地流进大缸中,琢磨师尊的话中玄机。
水流干时,杨戬蓦地睁大了双眼。
师尊……知道了。
杨戬回了自己的住处,默默地坐在榻上,有些浑浑噩噩。
他当然可以选择回到山涧边,将瓮重新汲满。可他自己也不是很清楚为什么没有选择这么做。
大约是觉得只要哮天还在身边,无论重新打几次水也会洒掉,甚至直接碎了瓮。
他直觉般的认为,自己需要被师尊训斥一顿。
好叫自己清醒一点。
杨戬扑通一声仰躺在床榻上,用一只手臂遮住了双眼。
他什么都明白,他只是不想去理清楚。
理得不够清楚,就可以偶尔放纵。
他曾和哮天结伴而行。那时的道路很平坦、很宽阔。
可是杨戬却不知道自己要走向哪里。只是茫然地前行,走一步,算一步。
后来师尊突然出现,给他指明了一条道路。
杨戬也不知道那是不是他喜欢的道路,只是听说很好,便走了上去。
是哮天跟他说,那条路很好。
可是哮天又跟他说,我们道不同不相为谋。于是他们就此分道扬镳。
那时杨戬也只是木然地想着,那就分开吧。
反正早就该分开的。
跟自己的灭门仇人在一起,像什么样子。
杨戬木然地走在师尊指明的道路上。这条路崎岖坎坷,寒风萧瑟。璀璨的终点看似近在咫尺,却行走了这么久也未曾见有些许的接近。
蓦然回首间,杨戬看到来时的路上,那个衣衫褴褛的小孩偎在妖犬的腹间,睡得香甜。
他们一起走过田间,一起追过蝴蝶。
夏日挤在檐下避雨,寒冬偎在一处取暖。
他枕在哮天的肚子上,躺在星垂四野的苍穹下数过星星,也骑在哮天的背上,被包子铺的老板举着擀面杖追赶了几条街……
曾经觉得苦不堪言的流浪日子,如今回头再看,竟是那般鲜活、那般生动。
杨戬对自己说,往事不可追,纵使黯然,也只能继续前行。
因为那个跟他分道扬镳的人说,他也有自己要追求的东西。
那为什么不一开始就去追求呢?
为什么……要在他身边蹉跎这许多时光?
又为什么,说了就此别过,还要再来招惹他。
他还只是一个十六岁的懵懂少年,无人相伴,却要负重前行。
外表再坚强,内心却已经脆弱得千疮百孔。
只要一点点温柔,就可以让他迷失方向,沉溺在温柔乡中,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杨戬从堕崖的噩梦中惊醒,猛地睁开双眼。
与他偎在一处的少年,大概是被折腾得太过疲惫,睡得正沉。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的?
杨戬小心翼翼地爬起来,扯了衣衫披在肩上,坐在山洞外望着璀璨的天河发呆。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呵,有什么好问。
又不是第一次了。
怎么每次都问。
杨戬垂下头,手指插.入发间,痛苦地抓住了自己的头发。
他痛恨自己为什么没早生几百年,生在那个六界初成、神魔无争的年代。
他痛恨这世间的贪婪,上古神魔大战平息不过千余年,新一轮的神魔之战又要打响。
他痛恨玉鼎真人将自己纳入门下,令他和哮天在那个分叉点踏上各自的道路后,就只能渐行渐远。
虽然有个声音在问他,纵使没有神魔之分,你又能心安理得地与他在一起么?
虽然有个声音在叫嚣,痛恨这个痛恨那个,最该痛恨的难道不是你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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