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勒解下头盔挂在马鞍旁,将被汗濡湿的的鬓发撩到耳后,哈米尔还揪着他的领子,哭得直打嗝,男人叹了口气:“行了……我让人把你送回去。”
哈米尔用力摇头,两道鼻涕顺着下巴流在了前襟,看起来又可怜又可笑,“我不回去。”他瘪着嘴拒绝了。
“我答应过兰妮伽,要照顾好你,要是你昨晚出了什么事,你母亲在天上的魂灵一定会飞下来啄瞎我的眼睛。”哲勒一边说着,一边握住哈米尔的双肩,让手下接了过去,将男孩放在地上,“回去。”
提及兰妮伽,哈米尔的鼻尖酸得发疼。但他依旧直楞楞站着不肯回去,哲勒再不多废口舌劝他,转头便要拨马离开,哈米尔一时着急,扑过去就要抱对方踩在马镫上的靴子,白电稍往旁边一侧身,他抓了个空,扑通一声趴在地上。这一跤摔得动静不小,哲勒终于勒住白电,停了下来。
“不……让我留下来。”哈米尔手脚扑腾,他已经被武士拎住了后领子,整个人半悬在空中,男孩涨红了脸,不禁脱口而出,“哲勒叔叔……”
他从兰妮伽去世之后,就再没这么称呼过哲勒了。青年一时间目光复杂而无奈,他沉默片刻,最终还是下了马,找人取了一碗酒过来。
“站稳了。”他对哈米尔说。
男孩不明所以,他才要抬头,迎面一道冰凉的液体倒了下来。他猝不及防地打了个喷嚏,液体顺着脸颊流进了嘴里,是酒。
哲勒把碗中剩下的酒递给哈米尔,“喝了吧。只有今天我把你当个成年人,如果一会开战时你的眼睛敢闭上,我也会马上叫人把你送回世子金帐。”
酒是成年男人才会喝的烈酒,辛辣灼灼,全然不同于他宴会时偷尝的甜美果酒,入口的瞬间几乎能烧穿男孩脆弱的咽喉,他剧烈的咳嗽起来。但他还记得哲勒的话,纵是咳嗽,他也用力睁大了眼睛,眼眶晕着一圈通红,也不知是呛的还是哭的。
哈米尔好容易止住了咳,他把空了的酒碗朝哲勒亮一亮,原本清亮的嗓子此时变得有些嘶哑,口气里却带着雀跃:“怎么样?”
哲勒看着他。男孩褪去软弱后的倔强瞳孔像极了一个人,更确切的说,是像极了五年前的一个人。想到那个人,哲勒不自觉地露出了微笑:“很好。桑敦,去给世子牵匹马,再给他一把刀。”
此时天空已从微熹化作初晨,原本蒙在苍穹的一层灰色的薄纱也慢慢褪下,露出夏日里不变的碧空万里来。天气晴朗原野开阔,哲勒安顿好哈米尔之后,便跟半夜赶来的赫扎帕拉去营地附近的高地上看看情况。
昨夜哲勒比预定的时间早了两个时辰,末羯人措手不及,被他从侧翼杀了个正着,左冀骑兵损失大半,不得不在天亮前往后撤了近十里。此时远方的军队一直没有动静,像是一只昨夜被哲勒斩了尾巴的黑狼,需要舔舐伤口的时间。哲勒眺望半晌,咂了下舌。
“有什么问题吗,吾王?”
“人数不对。”
赫扎帕拉顺着哲勒的视线往远处望,他的眼睛只能看见远方乌泱泱一片的连绵黑点,完全不能明白哲勒从哪里看得出人数,又从哪里看得出不对来。大概这就是为什么哲勒是王,他只能做千骑的原因。赫扎帕拉在内心安慰自己。
“末羯的主战场绝不在这里,他们是鬣狗,王帐是雄狮,只要能咬住狮子的后腿,叫狮子不能往前走,就算末羯赢。”哲勒又环顾一圈,口吻笃定,“我大概能猜出墨桑的算盘——先抢占了夏场,等那头打扫干净再和这边的鬣狗两股夹击,让图戎彻底灭在去夏场的路上。”
赫扎帕拉不是思维敏捷的人,他愣了愣才明白哲勒是什么意思,他皱眉担忧:“您的意思是……夏场那边人更多?那、那穆玛喇能撑得住吗?用不用再多派点人过去?”
哲勒的马鞭轻轻抚过掌心,摇了摇头,“不用。烈狼骑早已赶去支援,他们的统领算算时辰,今天也该到了。”
“烈狼统领……阿明?”赫扎帕拉迟疑了一下才继续道,“吾王,容我说一句。我晓得阿明厉害,他是金帐武士,一个人的身手能顶一百个战士,脑子也好,认得那么多字,玛鲁没准都没他懂得多。可他年纪还那么小,也是从没打过仗的,会不会……”
“我相信他。”哲勒说道,他眼帘微垂,像是在说给自己听的,“如果王不信任与自己起过血誓的人,那他也没资格当王了。他答应过我,所以我当然无条件的信任他。”
“您信任他会凯旋归来,他答应您带回胜利么?”赫扎帕拉笑着问道。
哲勒模糊的扬了扬嘴角,没有回答。此时二人身后有一名武士赶了过来,告诉他俩队伍已经整备完毕,随时都可以发起进攻,图戎年轻的汗王将马鞭插回腰间,“回去吧,不把这一群鬣狗解决,也没空去想更前头黑狼的事。”
等图戎汗王回到营地时,空出来的地面上已经站满了昨夜召集的民兵和豺狗营与突狼骑的精锐武士。哲勒迈步走上高台,视线从每一个人的面孔扫过,男人们脸上带着焦躁与昨夜未散的惊慌,但人人手上都紧握着武器。这是哲勒的子民,也是哲勒即将出鞘的刀。
“都看到前头的末羯人了吗?”哲勒声音不算洪亮,但他开口时,自有一股让四野安静的力量,“就算现在看不到,昨夜也该看到了。”
人们都有些羞愧,随即涌起替代的便是愤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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