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妈妈啊……她啊……我的妈妈今年七十六岁啦!她的手……”铃木一把抓住图春的手,又松开,去摸餐桌,那餐桌上铺了层塑料桌子,滑溜溜的,铃木只好抓起一次性筷子摸了又摸。他沉默了。好一阵,他吸着鼻子看图春。此刻,他的表情是图春所看到最松弛的表情,可不知怎么,这份松弛却让铃木看上去十分滑稽。图春想笑。
铃木这时问他:“图桑,你读过韦应物的诗吗?!那是你们苏州的诗人啊!他有一句诗啊!”铃木灌酒,啪地放下酒杯,自斟自饮,接着道,“我不干了!我妈妈都死了!我不干了!我要去当诗人!图桑!你读诗吗??图桑你应该读诗啊!白居易!韦应物!你难道不读吗?”
图春说:“高中的时候背过《琵琶行》……”
“人生得意须尽欢!”铃木仰头高诵,一低头,吃了一大口青椒肉丝,他还是弄不明白,幽幽地问:“为什么这个青椒肉丝这么辣……”
“铃木先生,那是李白的诗啊。”图春低声说。
铃木置若罔闻,打了个嗝,完全沉浸在自我的世界里了。他从腰包里摸出张照片,递给图春看,说:“这是我的妈妈。”
图春一看,好家伙,《三国无双》里的小霸王孙策。
铃木自己也看,忽而兴叹:“伯符啊,英年早逝。”
他搓搓那照片,从这照片背后又掉下来一张照片,图春再看过去,这次看到了一个年迈的妇人,眼睛很小,消瘦,皱纹很多,嘴唇干瘪,微微笑着。
图春无话可说,但又想说些什么,便问了句:”铃木先生……要不要试试看麻婆豆腐?”
铃木嚎啕不止。
图春陪铃木喝了半宿的酒,他没醉,铃木喝得稀里糊涂,高唱着自编的《完蛋歌》被图春抬回了酒店。隔日下午,铃木来敲图春的房门,他说话时的腔调和神情又变回了那个严肃刻板的铃木洋介了,他一张口就问图春:“昨晚的酒钱,我这里应该出多少?”
图春说:“不用了,没关系的。”
铃木坚持,眼尾高高吊起,非要他说个数目出来。图春说:“那……五十。”
铃木死盯着他,图春点头如捣蒜:“是的,是的,五十。”
铃木低头找钱,图春随口搭讪,问说:“铃木先生今天想去哪里游览呢?”
铃木掠了图春一眼,不响,仍埋首找钱。图春小声提示:“绿色那个……”他又说,“呃,那个,我不是你们公司……呃,你的同事们找来的间谍。”
铃木抽出张绿纸钞放进图春手里,握住了他的手,稍欠了欠身子,道:“今天我想去曲园,还要麻烦了。”
“曲园……是哪两个字呢?”
铃木写给了图春看,图春打了个手势,转身进了房间,半掩上门,靠在门后搜索“曲园”的地址和简介。倒还真有座曲园,园子在马医科,是清末学者俞樾的私家园林,园名取“曲则全”之意,俞樾亦自号曲园居士。图春记好地址,记下图片里门脸的模样,这才出去和铃木汇合。从桐泾北路去马医科,乘公车太多辗转,图春便打了辆的车,他坐前头,铃木坐后排,两人都没什么话,难得司机也是个清静的人,车里只有广播电台的闲谈节目在笃笃悠悠地讲苏州话。图春还是和顾小豪做了个报备:我和铃木去曲园了。
信息发出去没多久,图春的手机震了下,多了条信息,不是顾小豪回的,是安昊发来的。他落地广州了。
热得要臭死。安昊写道。
图春想回他,打了几个字:昨天晚上,老狗找我出,打到“出”那里,他转念想想,还是都删了,改回:多喝水,当心中暑。
也是怪了,前脚发走信息,后脚就收到了老狗的邀约。他说今天不去酒吧了,约泡温泉,也不见新朋友了,都是老朋友,去的是新开的温泉俱乐部,大家都没去过,听说很新鲜,很有意思。图春没有回,一手抓着手机有一下没一下地摩屏幕,另一只手撑住了脑袋。他悄悄打了个哈欠。
苏州也热,的车上开了空调,挡得住高温,却挡不住烈日,图春的腿和手,还有半边脸孔很快都被晒得发烫,他尽量躲在阴影里,搓手机,搓手指。他回头看了看铃木,这个白天里总是不苟言笑的日本人仰着头,闭着眼睛,张着嘴巴睡着了。
冷气的吹风声都比电台主持的声音还要大了。图春有些想抽烟了。
曲园在马医科巷弄里,车开不进去,司机在弄堂口把他们放下。图春看到附近一间快餐盒饭店,问铃木:“午饭还没吃吧?”
铃木确实还没吃午饭,两人便进去各要了份双浇头的盖浇饭。铃木要的是麻婆豆腐配清炒长豇豆,他一勺接着一勺吃豆腐,瞬时就吃得满面红光,汗如雨下,鼻涕跟着哧溜哧溜地淌。图春去买了盒冰牛奶过来,他吃炸虾饼和蟹黄豆腐饭,早吃完了,看着铃木死杠那份麻婆豆腐。店里有人抽烟,铃木趁着擤鼻涕,擦眼泪的空档也点了支烟。
图春说:“好像提供特辣咖喱的咖喱店也会配牛奶。”
“这是地狱辣椒的级别。”铃木痛苦地说,吃的动作却没停下。
“铃木先生去过四川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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