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父亲毕竟还是父亲,兄弟两个只有尊之重之的份儿。
季三昧将父亲的酒温好,端端正正地放入碟盘里,交给了年仅四岁的季六尘:“给父亲端去,小心别打了。”
一刻钟过去了,季三昧仍没等到弟弟回来,他以为是小东西迷了路,便起身去寻他。
在那个夜晚,季三昧的嗅觉记忆格外分明。
他从布满谷物香气的西侧厨房走出,沿着盘肠般曲弯的小桥往前行去,鲤鱼池里前夜的一场雨将河泥的气味淘漉而出,鱼鳞淡淡的腥味被放大了无数倍,还没靠近父亲的居所,空气中浓郁的酒气就呛得人喉咙发苦,吸上一口就像是饮了一口烈酒。
等踏入季长典的屋舍中时,季三昧甚至以为自己已经醉了,直到他看到桌案后被酒液胀破胃袋的季长典,满案都是他呕吐出来的血和酒的混合物。
他趴在案上,活像是个溺水者。
跪坐在季长典身侧的季六尘一脸懵懂地把双手搭在了父亲肩膀上,抬起头来看季三昧:“兄长,父亲不理我。”
季三昧几步抢上来,把季六尘抱出了房间,到了屋外才记起来腿软。
季六尘越过季三昧的肩膀向屋里张望,嗓音又细又嫩,无辜得像只幼兽:“兄长,父亲流血了。”
季三昧把那颗不谙世事的小脑袋按在自己肩膀上:“嗯。我去看看,你闭上眼睛,乖乖站在这里不要动。”
季三昧缓缓踏回了这酒池肉林的死景中,于一片狼藉中找到了父亲的遗书。
他抖索着揭开火漆封印,抖开纸张,其上的字迹被血浸染,好在红是红,黑是黑,依稀能够辨认。
然而,季三昧的记忆又在这里出现了该死的断层。
他应该是知道父亲为何自尽的,否则他不会丢开那张纸,失控地对父亲的尸体拳打脚踢,用尽了一个孩子所能用出的最大的力气。
他再次清醒过来,是因为被季六尘抱住了大腿。
父亲的尸身已经被他踢得从案上滑下,安详得没有半分愧疚和死不瞑目。
季三昧跟上去就是一脚:“你他妈给我起来!起来!你留下我们算什么啊?你起来!”
季六尘哭了,小家伙没有能力去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只好本能地依靠着屋里唯一的热源,从他身上补充源源不断散去的热气:“兄长,我怕……”
季三昧恢复了一点神智,展开双臂搂住了季六尘:“不怕。六尘不怕,快把眼睛闭上!”
四岁的季六尘读过些书,在最初的懵懂过后,他明白了些什么,可他又不可避免地跌入了另一个懵懂的世界:“父亲他怎么了?父亲为什么自尽?”
“父亲没有自尽。”季三昧听到自己说,“不能让烛阴人认为父亲是自尽!”
至此,季三昧的记忆链就又断裂了开来,回想起来,似乎有一片很重要的血肉从他的记忆中血淋淋地被挖了去,只剩下一个漆黑的空洞,任何的记忆链条经过此处,都会干脆地断掉,一点商量都不带打的。
他只知道,那个漆黑孔洞必然是某种重要的东西,某个重要的人,或是某件天大的秘密。它让天生胆怯的父亲宁愿喝酒胀破自己的肚皮也不肯交代出来,它是烛阴人愿意善待父亲这个没用俘虏的重要砝码。
……它一定是属于豳岐的,只是现在和豳岐一样,被埋葬在了历史的尘垢之中,不见天日。
再次恢复记忆的时候,他已经跪在了烛阴宫城里,掺了香料的蜡油味道新鲜,没有半分呛人的烟气,在宫室里弥漫四散。季三昧拉着眼圈通红的季六尘,满身缟素,拜倒在了几位家主的面前。
季三昧听到了自己无比冷静的声音:“各位仙主,晚辈季三昧,舍弟季六尘前来报丧:家父季长典因饮酒过量,意外猝亡辞世。……晚辈与舍弟求各位仙主照拂,给我兄弟二人一处容身居所,我兄弟二人将来必肝脑涂地,效忠烛阴。”
季三昧所做的,就像周伊人周壮士说的那样,示好献媚,摇尾乞怜,在父亲尸骨未寒时就披麻戴孝进入宫城,口口声声自称烛阴人,丝毫不提豳岐之事。
他既然敢做,就不怕人说,为了保自己和弟弟,做一条狗又有什么打紧,至少一条大狗和一条小狗还能搭个伴。
但是八岁的季三昧哪里有那么庞大的勇气,焚毁父亲的遗书,替父亲擦洗干净身体,带着弟弟去烛阴城中表达忠心,已经榨干了他全部的力量。
那个时候,沈伐石出现在了他们面前,一边一个地把兄弟二人捡回了家中。
沈伐石把看上去小的那个先安顿好,再去找季三昧时,发现他溜溜达达地钻进了厨房。
沈伐石一惊,几步追了过去。
厨房里都是刀具,他若是自寻短见,那他今晚可有的忙了。
可他来到厨房门口,看到的是小家伙抱着冷了的饭菜,机械似的往自己口里喂饭,一口没咽下去就往嘴里塞下一口,大有向其父学习的架势。
那漂亮得雌雄莫辨的孩子似乎感应到了沈伐石的视线,抬起了头来,把口里的东西咽下,笑了笑。
“要吃吗?”他却丝毫没有要让沈伐石一口食物的打算,又往自己喉咙里塞了一勺冷饭。
他对着那碗冷饭自言自语:“我吃饱了,明天就能好过些。我要照顾六尘呢。”
此话一出,季三昧仿佛又生出了无穷的食欲,张口吞咽下一大团冷米,却不慎全都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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