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谢必安 (上)
翌日清晨,不足巳时我便被外面声响闹醒。我乃多梦体质,夜里睡着,时常是噩梦连连,冷汗淋淋,故而怎么也觉得睡不够。若是自然醒来,神志未清,端的倒也罢了,若是被人吵醒,我肝心郁火,便非得寻着那人撒气。
我自用火钳拣了房内炉火中几块烧红的碳块,放于八角袖炉中,握着出了房门。大雪下了一整夜,外边天地一色,银装素裹,连房檐上也落了一尺高积雪。
穿过长廊,但见那书生罗翠儒服,柳莺似的,立于一片净白之中,拿着书正摇头晃脑地朗声背诵:“唯天下至诚,为能经纶天下之大经,立天下之大本,知天地之化育。夫焉有所倚?肫肫其仁,渊渊其渊,浩浩其天。苟......苟......”一时未想起后面,急得抓头踱步,直用书本敲自己的额头。
“苟不固聪明圣知达天德者,其孰能知之?”
听到声音,他先是一愣,旋即远远看过来。看到是我,他忙将书放置桌上,揖手行礼。
我徐步向他走去:“这《中庸》左右不过三千余字,你竟也能忘,闺中女子只怕还比你强些。”
他一下羞得满脸通红,强辩道:“我左不过一时忘了,平日里不是这样。”
我臊了他一句,解了吵醒我之恨,十分痛快,便随手拿起他的书,略微翻动。书已被他翻得破旧不堪,修补过数次,里边细细密密写了许多眉批注解,可见十分用功。
“既如此,那我考考你。你若答得上来,我便认你平日不是这样,若答不上来,趁早家去,上京赶考也是枉费。”
他忙应了。
我道:“你寒窗苦读这些年,是为荣华富贵,是为施展宏图抱负?”
“自然是施展抱负。”
“你要如何施展?”
我听他滔滔不绝讲了一阵,待他讲完,我顿了顿首,方问道:“若按你所说,若你入仕十年,兢兢业业为君,尽心尽力为民,从来不告假抱病,甚而累至吐血。此时你的君王却要诛你九族,全因你功高盖主,你又当如何?”
“......”他一时语塞。
我乜斜眼望他,见他答不上来,也不再加追问,只自笑了笑,将袖炉留与他暖手,起身离开。
行了几步,他突然在背后出声道:“那又如何?纵使千刀万剐,但求问心无愧。”
“从古至今,人孰不死,若是为名为利而死,当自愧怍;若是为君为民而死,纵是君王弃我,百姓忘我,九泉下见社稷稳,无饥荒,少战乱,百姓安居乐业,我含笑而去。”他目光坚定,如放光芒。
好一个问心无愧,好一个含笑而去。
我定在原地,虽面色如常,胸中早已激起一片波澜。
他又道:“掌柜可曾听过温知左?”
我的身躯微微一颤,站立不稳,险些失了仪态。我定了定神,方冷冷道:“未曾听过。”
他脸上现出些微失落的神色:“温大人是我此生最为敬重之人。他以天才之资,创前朝之盛,只可惜不出而立,便为奸人所害。如此种种,皆与掌柜方才所言甚是相似。”
“你怎知他是为奸人所害,并非他咎由自取?”
我一语未完,他已急了,正色道:“掌柜休得此言,温大人品行端正,何来咎由自取一说?”
平生从未结交,也敢担保他人品性,我只觉得大没意思,不欲再谈,挥挥手:“罢,罢,罢!你说是便是了。”
三.谢必安(下)
回了房,兀自在歪在炉边又睡了一遭,再起身出来,只见那书生已做了一桌子菜肴。他将碗筷置好,引我入座,向我长长作了两个揖。
“我先向掌柜赔个不是,再向掌柜行个谢礼。”
这倒奇了:“此话怎讲?”
“晨间在下言辞激烈,冲撞了掌柜,甚是不安。”
好迂腐的人,若论言辞激烈,我岂不是要与人作一万个揖。
“无妨,无妨。这谢礼又是何意?”
“我今日收拾包裹,正欲继续行路,向西走了几里便看到前方桥已被大雪压垮,我暂且走不了了,只能在掌柜这儿多投宿一阵,待冰雪融化,再走山路绕过。”
那桥恐怕十有八九并非大雪压垮,而是那鬼王走前所毁,如此甚好。
“可在下`身上盘缠不多,不知还够住几时。我愿在此处为掌柜做厨子、跑堂,以垫付一二,在此先谢过掌柜了。”
好小子,我说呢,做了这一桌子好菜孝敬我,原来打得这般主意。我笑问他:“你就先谢上了,若是我不答应呢?”
“掌柜菩萨心肠,定会答应的。”
我的傻儿,还菩萨心肠呢,先仔细你的命要紧。
“哎,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那我便应下吧,左不过多一张吃饭的嘴。”
他喜得又作了两个揖,我道:“罢了,罢了,先过来用膳,再不吃,饭菜都该凉了。”
他忙在我对面坐了,我先吃了半个牵丝如意酥:“往后这起子酥饼、蜜饯,皆可撤下,我很不爱吃,腻得慌。”
又勺了一口鲫鱼豆腐汤,咂咂品味,心里道了声好手艺,嘴上却还要挑刺:“你这汤也忒清淡。”
他静静地听了,不做辩驳。
我忽而问道:“这大冬日,外头冰天雪地,你哪儿弄的鱼?”
他一怔,须臾道:“我路过桥时,见河里有冻鱼,凿冰取出。”
我不过随口一问,他如此说,我也不再多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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