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见锋从旅部回来,就看见毛利民领着个孩子站在他的营房门口。
“你小子干什么,拖家带口的?”
毛利民撇着嘴:“团长,这是您捡的那个孩子。”
杜见锋听了,停住脚步多打量了几眼,洗干净之后倒真是眉清目秀,眼睛又圆又黑,像老家村口的阿黄:“不是交给卫生连了吗?怎么在这儿?”
“卫生连的小张跟您生气了,说什么也不留他,要送他去救济站,他又不肯,您别看他小不点,跟个麻杆似的,死犟,都在门口站了小半天了。”
杜见锋叉着腰看他:“你站我门口干什么?”
他已经当了十余年的兵,战场上了无数次,身上的戾气化都化不开,人又高大,一般的孩子都怕他。
这个孩子不一样,那双眼睛水汪汪的,却不娘气,沉沉静静地开口:“我想谢谢您救我,也想问你几句话。”
神态语气毫不畏缩,但是紧张是看得出来的。
杜见锋朝他扬扬头:“小孩,你多大?”
“我十三岁。”他老老实实地答,顿了一下又说:“我可以问您了吗?”
“问吧。”
“我听毛长官说,是您救的我,您救我的时候还看见别人了吗?”
“别人?”杜见锋挑眉。
那孩子终于露出急切地情绪,细细的手臂比划着:“十七岁,比我高这么多,瘦瘦的,眼睛很大,鼻子很挺……”
“是你哥哥?”
小孩猛点头。
“没有,只有你一个人,”杜见锋想了想,精确了一下答案:“只有你一个活人。”
他没有考虑到这个答案给别人的冲击,少年笔直的肩腰垮掉了,使劲眨眼睛也没有拦住自己包了两包泪,只强忍着不肯落下来。
杜见锋有一瞬间的尴尬,然后丢给毛利民一句:“带他去吃点东西。”便钻进了帐篷。
晚上毛利民过来,顺口提到那小子不吃东西,他也顾不上想,趴在作战地图上细细地看。
杜见锋睡得晚,没让毛利民等着,自己洗漱之后,端着水盆走到外面泼脏水,却险些泼到人。
门口那一条细长的影子,无声无息地还真有些惊到他了,他对上那双黑眸子,无语片刻,一挥手:“进来吧。”
此刻的少年有些怯怯的,束手束脚地跟在他身后。
杜见锋大马横刀地坐在行军床边:“你,到底怎么回事儿?”
那孩子沉默了一会儿,终于赶在杜见锋不耐烦之前出了声:“我能在您这儿住一晚吗?”
杜见锋对于这个要求有些意外,远处的枪声暂时停歇了,但这并不是一个万籁俱寂的夜晚,不知从哪里隐隐传来的哀嚎声抽泣声,如同阴冷的蛇皮擦过肌肤,令人惊悚的乍起后颈的汗毛。
“我叫毛利民陪你睡。”他替他决定。
“不要,就一晚,就是您。”少年的语气十分坚定。
杜见锋也没想到,最后是自己妥协了。地上都是土,他也没有多余的被褥,这孩子身量不大,挤一挤也没什么。
可是当他看到少年穿着卫生连临时给他找的松垮的新军装,躺在他身边时,他终于不干了:“你他娘的把衣服脱了,老子就算皮糙肉厚,也不挨这个硌。”
那孩子咬着浅色嘴唇,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才动手解扣子,不多时,便像一只小猫一样轻轻钻进被子里。
少年微凉的身体大概影响了杜见锋的睡眠,他听着对方清浅的呼吸,毫无睡意。
月光透过缝隙洒了进来,照在小孩露出来的肩膀上,皮肤的颜色就像杜见锋小时候喝过的桂花蜜水那么好看,仿佛还带着甜意。
他徜徉在这样美好而模糊的回忆里,终于昏昏欲睡,迷梦里只记得少年光滑的肌肤擦过自己的手臂,安静地蜷在自己的臂弯里。
是夹着这个孩子回来的右臂。
他在茫然中灵光一闪。
这大概是小孩心里现在最熟悉最安全的所在了。
睡意漫过了所有意识,明天再问问名字吧。
第4章
方孟韦并没有睡熟,至少没有在杜见锋之前睡熟。
初秋的夜晚,闷热里带了一点点秋凉,方孟韦躺在狭窄的行军床上,身上的被子粗糙沉硬,他睡不着,没法睡着,闭上眼睛便是一遍又一遍的哭叫、推挤和炸弹。
军帐里,黑暗蔓延至所有角落,月色的光线零星散落,不堪威压的溃败,他背对着杜见锋,看着那些细细的光柱慢慢变小,而自己则如同海上漂流的一叶扁舟,没有过往也没有前路,无依无靠,时沉时浮。
他被这种眩晕感弄得微微恶心,胸口像是压了一团巨大毛絮,丢不掉,脱不开,用毛糙的边缘擦得他五脏六腑既痛又痒、既酸又腥。
身后的杜见锋像是小时候美利坚家中源源热力的壁炉,他想靠近些,又被自己警告危险。
方孟韦慢慢地转过身,极力放轻自己的动作,蹭过强壮的臂膀,靠着肩膀和胸膛的连接处,尽量不去搅醒那个安静英挺的轮廓。
他忍不住动了动,因为这个怀抱太烫,跟母亲的、哥哥的完全不同,仿佛能够炼接出一道粗重的船锚,强行将他这艘小舟固定住,渐渐成为安宁的港湾。
方孟韦很快出了一身薄汗,而他却在这湿润的热意慢慢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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