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威膝行上前,执起茶壶,先为父亲满盏,又为自己添了半盏,看着茶叶随着水涡打旋儿,一时无言。
“你岳父那里都解释过了吗。”老侯爷放下茶杯,声音在蒸腾的热气中有些缥缈。
“是,儿子已经和岳父大人禀明:您由于连日在宫中为王上分忧,今早还家时,体力不支旧疾复发,不便前去道贺;也说了王上欲安置流民,却因国库空虚,有心无力,为此忧心不已。儿子想岳父大人会明白的。”祁威缓缓答道。
“意思到了即可,你岳父那只老狐狸,若连这都想不明白,白家早就亡了。
你以为他不知忌讳吗,只是赶巧罢了。
这几天李丞相家的门槛都快被御医踏破了,你道是为了什么。李老夫人若是亡故,这门亲事就要往后推三年。
官场上,风云骤变,三年中谁知道会发生什么。现在成亲还可说是为了让老人家高兴,冲冲喜,也是一番孝心。这两只老狐狸心里门清着呢。
不过,到底天灾在前,咸宁城流民无数,王上为此心急如焚,这样大操大办终究惹了别人的眼,只望他们能舍得下钱财,豁得出颜面啊。”祁老侯爷抚着长须,看着眼前身姿挺拔的大儿子,一点点地给他揉碎了说。
“是,儿子受教了。”祁威心下叹服,直起身长揖到底。
“小子,还嫩着呢,好好学着吧。”看到儿子满脸敬佩,祁老侯爷想起了他小时候冒着星星眼软软的喊自己阿爹的可爱模样,再看看现在只会臭着一张脸硬邦邦的称呼“父亲”的小子,顿时感到一阵心塞。
不过好在自己有三个儿子,三儿祁勇木讷不提,二儿子祁武却是一个能说爱笑的,总算是没有全长歪。想想亲家每天只能对着弈鸣小子那张棺材脸,就忍不住嘚瑟。
祁威看着自家父亲橘皮似的满是褶子的脸上表情怪异,嘴里还发出“桀桀——”怪笑,便知他又神游四方了。赶忙咳嗽一声,看父亲立刻正襟危坐,仿佛刚才失态的人不是他,心中一阵好笑。
言归正传,祁威将白日青雀街上流民哀嚎、妇人求救,以及各人的反应都细细地告诉讲给祁老侯爷听。
只见他先是一阵沉默,面带哀痛,最后深深叹了口气。显然是想起了惠王五年的大灾,感同身受。
祁威也听自家父亲讲起过这段过去,可以想象那种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惨状。
然而今日亲眼见了之后,才知自己想得太简单。他在战场上也杀过人,见过的死人更是不计其数,但那时候只觉得悲壮,如今却感到绝望。虽不见血,却更惨烈。
这还是王都,乌江两岸还不知是怎样的人间惨剧。若是朝廷不能尽快发放灾银,修筑堤坝,恐怕又要饿殍满地,尸骨成山。
祁威想要安慰父亲,却又不知从何说起,想了半天也只憋出了一句“一切都会好的”。
看着大儿子乐观的表情,祁老侯爷摇了摇头,到底是年轻不知事,整日里待在军营人都呆傻了。
“水灾只是个开头罢了。大水淹了农田,这一年的收成就没了。冲毁了房屋,冬天就没法子挨过。但这些都可以施法解决。
最要命的是那些死在洪水中的人和家畜。古人云:大涝之后必有大疫。瘟疫的可怕是又岂是饥寒能比得了的。
想当年吴国春陵大水,吴宣王亦是赈粮、赈银,百姓无不感慨吴王贤德。
后来瘟疫爆发,一传十、十传百,一发不可收拾,整个春陵上到官吏下到百姓,无一人幸免。吴国上下无人能控制疫情,最后吴宣王无计可施,只得下令封城。数天之后,城中尸臭弥漫,医官谏言‘如不焚城,吴危矣’,吴宣王无奈,只得再次下令火烧春陵。
那场大火整整烧了三天,尚未断气的百姓被活活烧死,诅咒声、惨叫声随着火光突破天际,响彻了吴国上空。时至今日,春陵仍是一座死城,方圆百里,寸草不生。有吴人传言,每逢七月十五,春陵城有冤魂出没,哭声震天。
而就在吴宣王下令焚城的几天之后,便有人打着‘杀佞臣,诛暴君’的旗帜揭竿起义。为平众怒,当初那位谏言的太医被凌迟处死,只可怜那位老臣临死前仍念叨着‘若得解疫之方,虽死无憾’。后来叛乱虽被镇压,吴国也因此国力大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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