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无玥苦笑:“当时我也不解,后来才知,其子乃我军步卒,得胜归来,不致战死沙场,为母者当行拜礼。”
“那又为何……?”
“其夫乃山戎,死于齐国铁蹄之下,杀夫之恨不共戴天,她无能杀我,又不愿偷生在世,遂求一死解脱。”知无玥看着漆黑寂静的夜空,“那夜我彻夜难眠……国有别,族为异,但刀下斩断的,无不是一条条活生生的人命。我杀敌军,敌军中亦有可能乃齐国人之眷属,乱世之中,又岂能一一分辨清楚?自此只觉盔重千斤,甲如枷锁,便连随身多年的长弓亦无力再挽……”
隗天狼沉默不语,同为领军之将,又岂会不知战场上扬起的血雨腥雨,不仅沾湿衣服,更会渗入皮肉、骨骼,乃至魂魄,洗不净,抹不去。即便远离战场身在晋都新田,夜里他还是会重复同一个梦,那个拖着累累尸骸,四肢五脏被恶鬼蚕食,却仍然迈开步履,带着一身血腥,向未知的前方走去的梦……他这个自幼便在战场打滚的莽夫亦是如此,更何况当年仅二十出头,心高气傲的荀氏四子?
“我向齐公辞行,他出言挽留,但那时我去意已决,他见多劝无用,直言惋惜,但还是许我离去,岂料我方交还虎符,是夜府邸便被齐公派兵包围。所幸我麾下几名旧部舍命倒戈,拼死护我逃出齐国。为怕祸及家族,我更不能归晋。一时天大地大,竟无我容身之所,惟有隐归山林,不问世事。”
他语中一片萧瑟。
那身双丝软缎的月白丝袍,漆黑的暗夜中,如月近朔期,星稀无伴,寂寞孤高。
明明事过境迁,隗天狼竟仍心有不忍,此时夜风见冷,酒息上头,脑门一热,居然探过手去按在知无玥屈起的膝上,非常认真地说道:“你可以留我这里!”
知无玥想不到他竟出此言,定定看了他半晌,若有所思,然后,忽然问:“莫非天狼将军打算招我当你府上的舍人不成?”其实战局动荡,各诸侯王及大夫求才若渴,加之世卿世禄之制难补其缺,而此时寒门之士生逢乱世,有才识者各有扬名立万之心,故而有公卿士族广揽各方天下有识之士,寄食府中,为其谋事,称之为舍人。
隗天狼实在是有些醉得重了,翻身仰倒在地,哼哼道:“随你怎么都好,只要你不走……怎么都好……”
“嗬嗬……嗬嗬嗬……哈哈哈哈……”
轻笑,始而断续缓慢,轻至若无,逐渐加重,随即化作爽朗笑声,转眼间,驱走了夜色给院子带来的阴郁。
可惜旁边那位已经借酒醉之意堕入梦乡。行军打仗,常是席地而眠,有时两军对阵更是戴甲抱刃而眠,能有瓦遮头,有壁挡风,已算得上是舒服,故而隗天狼倒头就睡全无避忌。不多时,已传出微微鼾声。
知无玥凑过去,半倾身,阴影落在隗天狼熟睡的脸上。
“怎么都好?天狼将军还真是大方……”
身上有狄人血统的男人,一双虎目圆睁之时能叫敌人魂飞魄散。如今闭上了,却少了那几分狂兽之气,也少了那几分血腥之味,变得无欲无求,变得安静祥和,似乎所做的一切一切,为的不过是一宿的安眠,让人舍不得去打扰,舍不得将之唤醒。
知无玥知道,天下之大却并没有几个人曾见过安然闭目时的隗天狼。
酒后血热,睡梦中的男人体热难耐,无意识地扯开了衣襟,露出大片结实的胸膛,黝黑的皮肤上隐隐可见刀伤剑痕,知无玥并不觉难看。领军之人,自当身先士卒以扬军威,更何况战场上变数甚多,能留下性命已是大胜。却见一个小小的黑影从衣下滑了出来,知无玥有些好奇,取来一看,见是一块有人工雕琢痕迹的木头块,看不出雕的是什么。
这木块显然年久日深,怕是还浸过鲜血,有些干裂的痕迹,但表面却极是光滑,想必木块的主人常年拿在手中揉捏拨弄。
知无玥替隗天狼将木块重新放回衣下,问那个熟睡的男人:“能得天狼将军贴身收藏之物,想必赠与之人非同一般吧?”
被问的人不曾听到,自然也就无法作答。
朦胧的暗影似乎带着一丝隐晦的蛊惑,知无玥抬起指尖,却并没有触碰到安睡的人,只在离开皮肤半寸之上的虚空中游移。较中原人略隆的额骨,难怪被人一看就知道是蛮人……右面的眉毛被破断,如今只剩下一个相当浅的疤痕,想必当时右眼看到的一切均被染成血红颜色……脸颊粗糙的皮肤,军中只怕也不见得会有皮肤会光滑吧?……嘴唇,厚实色浅,认真的时候会紧抿,玩笑的时候会咧开……总是直率得让他无法移开视线。
他的手指,依旧没有触碰到睡着的男人。
但是,他的嘴唇,已印在那片同样带着酒酿醇厚之味的唇上。
作者有话要说:后语:弯了!终于弯了一根铁筷子了~~~呃,虽然还是有种路遥遥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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