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一梦,顷刻碎作镜花水月。
人到急处,话里便会现出些不甘心的意味来:“可‘波卑夜’之意不是欲界天魔之首么,怎的会、会……怎的会如此光明正大!”
迦龙将那书抬到眼前端详了一遍,道:“或许写下这书的人本意是让人断绝六欲,这才好潜心修炼。又或许取这名字只是取着玩的,我看它通篇与那天竺佛教也扯不上太多关系……”
他说了半截,忽地顿住,好似从何闻野的话中嗅出些什么来。
“闻野,你以为是要行`房中术那种双修?”迦龙望了眼他徒弟红到透的脸,似是终于顿悟,“怪不得你此前多番扭捏……”
他眯起一双笑眼,笑道:“那你这是想和为师来那种‘双修’么?”
迦龙半边脸沉在将散的霞光中,犹隔云雾,一边长眉挑起,比当年那个被一众姑娘牵挂在梦中的“深闺梦里人”还要英俊上许多了。
何闻野那点藏藏掖掖的心事一朝叫人戳破,方才那点“不甘心”的底气霎地漏净。
此时正有朝露沿他襟口滴下,一路顺着锁骨蜿蜒下去,凉意十足。
那厢他师傅抛出这么个问题,一下把他砸愣了。昨夜那个梦又卷过来,似一汪浪头极猛的春水,极像要来逼他弄一弄潮似的。眼下这窘境,他大可像前几回一般运个轻功飞出去,如烟尘逃出三丈开外——然而就在这情境,他竟硬扯起那股憋了许久的胆气,也不顾面上瘢痕了,就这般抬起脸来直直地对着迦龙:
“我、我想啊!我一直都想……”
(四)
山里的冬天来得比人间快,几日而已山间已雪白一片,糖糕裹上层冰糖屑儿一般。
何闻野手起刀落,三两下便处理好了早晨猎回来的那只野鸡,又在灶房内支起了口炒锅,往锅里烫热了猪油来烧那鸡块。他全是按着先前迦龙告诉他的菜谱做的,肉块烧好了便倒入汤锅,同鲜汤、花椒、白糖、料酒、香菇一齐小火慢炖。汤先前便熬成了,愈炖愈油润,片时工夫便冒起了泡,一声接一声,温柔敦厚。炖鸡是件很慢的事情,白气打着旋儿从锅中腾出,荡荡悠悠,牵出一股子余韵极深的香气。
只可惜少年不识肉滋味,何闻野盯那锅肚子盯了半刻,眼神却十分飘渺,神思飞得极远,没有半分在那肉汤上——方才他洗菜的时候望了一眼木盆里自己的倒影,除却额上还有一小块紫,大半张脸已经干净了。
迦龙每日都匀出空当来同他练那个“双修”,那邪书诚不欺人,仅仅小半年而已,他脸上身上的瘢痕已褪得七七八八,长眉秀目开始显山露水,透出一股深埋许久的漂亮气儿来。是那种小少年的漂亮,十六七八、青葱翠绿,羽玉眉、杏圆眼,青涩的神韵融入待琢白玉一般的形貌里,十分出挑。
至于额头上那块还没褪下去的,散发下来遮一遮也便对付过去了。
何闻野不曾没想过假若一日他那张脸干净了会是什么模样,都是悄悄地想,悄悄地到书房中去翻一翻那几摞传奇话本,他从天上姮娥看到地上洛神,从水云宫的赤练仙子看到青城派的沉檀少侠,悄悄地想着要是自己能有那些凝在传说中的人们千分之一的好看便好、只要有千分之一就好。
即便是有人家千分之一的漂亮,师傅大约也会多喜欢一下他罢?
这小半年间,他一日日地去照镜,一日日地去望镜中那张脸上的瘢痕是如何渐次剥落,夜夜盼着明日醒来镜中便是一副好容貌——即便是有人家千分之一的漂亮,师傅大约也会多喜欢一下他的。
何闻野一面想着自己的脸,一面拿勺搅起锅中鸡汤,心思却越飘越远,直飘到先前迦龙同他说的另一种“双修”上去。
先前迦龙是这般同他说的:“等你再大一些再说罢。”
他师傅这话说得含糊,十七够大了吗?十七岁半呢?这个“再大一些”究竟是何年何月?一堆游思妄想乍地腾起,假若迦龙那话是想等他瘢痕褪去而寻的托词,那现今也该、也该到时辰了罢。何闻野想了又想,那堆游思又流回那个牵扯不清、黏黏糊糊的梦里,刚忆起一点梦中滋味呢,一张面皮极薄的脸霎时红透。
正在此际,有人轻推开灶房木门,冬风混着细雪吹进来,一下吹散了他那团胡思乱想。
“闻野,我有旧友送了些白切羊肉冻来,”迦龙捧着一个油纸包裹进来,呵出一口白气,“今年正旦来得真快。”
“从前在京中时和几个朋友入冬了都爱吃白切羊肉,脂膏都冻上的那种,入口即化,到八仙楼里吃一顿能花掉我们几个光棍捉七八个贼换来的赏金,”他揩去鬓角眉梢挂着的零星白雪,放好那纸包羊肉,转头来对何闻野露出一个笑,“这等美味,今年也让闻野你尝尝看。”
冬夜极冷,那厢迦龙说个半句便呵气成云,他半张笑面笼在那白气后,又衬着半开门扉外浩瀚星河,雾气昭昭,极富天将凌霄的气象。这厢何闻野不过抬头来望了他师傅一眼,心绪顿时乱成一团——他平日里看书看来的那些四海列国、千秋万代的英豪人物,好似都不及他师傅此刻半分的英俊。
心绪一乱就容易生是非,何闻野头垂得极低,一边手紧紧握着那柄铁勺。大约是急的,那勺都快叫他一双练过邪功的手握弯了、铁屑子唰唰往下掉。只见他一个情急,竟就将那叠憋了许久的少年心思倾倒出口:“师傅,我、我如今都十七过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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