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他的体质好,半是天生,半是幼时在俞氏族中的训练中打磨出来的。如果换了其他普通文人,怕是早已在这连番的打击下病倒了。
但是他不能病,回到心之牵挂的家,他甚至於不敢与妻儿多团聚一会儿,便让下人们抬来几筐书和奏章,窝在书房里,挑灯仔细查阅。他“失忆”了,第一要务便是寻回他失去的这四年光阴。所以即使这些奏章,他早看得烂熟於心,他也必然要装作求知若渴的样子,连夜读完,偶尔偷偷躲著垂泪。
做戏,就得做全套。
隆庆帝聪明过人,他的一番做作之所以能勉强过关,半是他的心志过人,智计无双,另一半,他却不得不承认是靠了运气,或许是上天垂怜,终是给了他一条生路、一个机会。
但运气这东西,殊不可靠,说不定什麽时候就没了,所以他必须在皇帝醒过神之前,做出一番布置。
接下来的几天,他对上门探病的下属同僚,统统来者不拒,一面装出久病的不适,一面却拿话不动声色、旁敲侧击地问著这几年的情景。
第三日,他又全无理由地休了新娶的小妾戚氏。戚氏虽为妾,原也是官家的小姐,受了此番羞辱,在门前长跪了一夜哭求相爷未果後,於晨时一根绳子吊死在自己房内。
第四日上朝前,俞序轩听禀说二奶奶死了,心里微叹了一口气。他实是不愿牵连无辜,然则这戚氏去年才嫁过来,对一个“失忆者”来说只是形如陌路,况且他与嫡妻陆氏的感情好,怕是皇帝也知道,如果他还如常地留下一个凭空冒出来的小妾,倒是不正常了。
又想起发妻陆氏病重不能出屋,而戚氏活著时又畏他如虎,原来也不是都没有道理的。如果发妻好了,凭这肮脏的身体,他如何去拥抱自己的妻子?又果然戚氏到了最後,他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他而死。或许,这都是命吧!是两个女人的命,也是他的命。
经历过那样的事,对如今的他而言,或许,惟有在独自无人时淌下的泪水与疮痍满目的心灵才是惟一真实的吧!
他叹了口气,吩咐管家把休书撕了,然後厚葬了二奶奶。
这个时代,作丈夫的逼死一个小妾,好比捻死一只蝼蚁,没有任何人会追究他的责任,即使娘家人也不行;这个时代,当皇帝的赐死一个臣子,亦好比捻死一只蝼蚁,没有人会追究皇帝是不是杀错了,如果杀错了皇帝又有什麽责任。
俞序轩脚步沈重地坐入小轿,上朝去了。
早朝上,隆庆帝又见到了俞相。遥望著那张总是绷得紧紧的、近乎没有表情的脸,隆庆帝不知为何竟有些想念当日那张被染上了情欲味道的、生动无比的脸。为什麽同样一张脸,差别会这麽大呢?
隆庆帝毕竟不是一般的帝王,虽然俞序轩的戏做得很到位,但俞序轩前脚刚走,皇帝後脚就明白上当了。原因很明显。即或瑞正六年,俞序轩确实伤了头,但後遗症何至於五年後才发?况且普通一般的伤势,与被强暴後的伤处颇不相同,俞序轩又不是三岁孩儿,如何会不明白?
不过隆庆帝气了一下,倒也决定忍下来。
毕竟,一个饱读诗书的儒生好找,一个惊才绝豔的fēng_liú才子不好找;一个fēng_liú才子好找,一个宰相之材不好找。宰相,需要的不仅是满腹才学,还有控制全局的铁腕、与形形色色人打交道的情商、天生的谨慎、时间的积累……凡此种种。即使天照朝如今三位宰相,除去已入狱的撒相,剩下两相里也只有俞序轩才当得上真正的相才。天照朝幅员广阔,如果没有一个或一群好的宰相,光靠皇帝一个人,怕是仅日常政务便无以为继。
而且俞序轩如此做派,摆明是不想声张此事。诸多丑事,一床锦被遮掩了便也无事了。
只是,为臣者竟有如此的胆识,使隆庆帝赏识之下,也不无忌惮。
也许直到这一刻,皇帝才承认俞序轩是一个天才,是一个不下於皇帝自己的天才。虽然在当今的天照朝,只有那种做得好诗的才称之为天才,但皇帝的看法不一样,皇帝自己就是聪明绝顶、人情练达的天才,总嫌那等只会诗词文章的天才单方面发展,失之偏颇,顶多是做做弄臣的材料。皇帝还真看不上眼,只有同样高智商、高情商的俞序轩,才能使皇帝刮目相看。
也许民间还有这种天才吧,但恐怕也不敢仗著天才与皇帝强项。俞序轩是唯一的一个。皇帝有些不确定,若不是以势压人,他与这位聪明绝顶、人情练达的相爷交手,到底孰胜孰败?
到了这一步,隆庆帝自己也发现了,他似乎对这位俞相投入了过多的关注,甚至於决定要杀他时,也到底不忍心,所以这才决定去看一看他吧。
不过这一点点不忍心其实不算什麽,对皇帝而言,在不忍中诸多残忍,在多情中实则无情,实际上是他们常见的生活状态。而为帝者,最大的长处和短处也往往就是太过自信。
放了就放了吧,隆庆帝自信地想,如果说这位俞相真地愚蠢到想报复,他会在第一时间内、毫不犹豫地除去他。
今天的早朝上,并无大事。散朝後,俞序轩照例得跟在皇帝的身後,前去御书房处理公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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