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薛家,除了少数几位长辈外,其余人等在这位薛中丞的面前,皆是噤若寒蝉,连呼吸都恨不能憋住才好。
薛家家主薛弘文对这个长子寄予了厚望,而薛允衍也果然出色,从小到大皆十分出众。薛允衡自生下来起,便总被拿来与薛允衍比较,而在这个端正有为的大哥面前,他这个弟弟总是被比得一无是处。
比来比去十几年过去,薛弘文蓦然回首,这才惊觉,自己的这个次子竟已长成了一个特立独行、专爱与三玄名士作对、爱财如命的怪胎,再也扭不回正道了。
薛郡公心中的苦闷,多少年来不得排遣,如今薛二郎终于做下了一件大事,何鹰以为,他家郎君应该是欢喜的。
然而,薛允衡此刻却并未显得欢喜,而是用一种似笑非笑的表情,定定地看着手里的信。
“我并无瞒人的打算。”良久后,薛允衡蓦地开了口,语声十分平静,语毕抬眸看向何鹰:“你立刻去寻青蚨、孔方过来,这两个鬼头定是躲在什么地方睡大觉。你给我把他们挖过来,我要核账。”
这几句话说出口,薛允衡像是终于松了口气,神情也变得怡然起来。
他向着何鹰笑了笑,一双眼睛在黑暗中闪动着夺目的光华:“亲兄弟,明算账。赈灾美名归了薛家,钱自也应由公中出,明日/我便将账交予父亲,让他还钱。”
掷地有声地扔出了这句话,薛二郎便站起身来,拂了拂衣袖。
这个动作他不知对镜练习了多少次,此际行来直若水掠云飞、风过修竹,说不出的洒脱,道不尽的fēng_liú。
何鹰噎了噎,闷闷地应了声“是”,便沉默地退了下去。
薛允衡亦离了案边,去一旁端起了茶壶,倒了半盏冷茶,浅浅啜了一口。
冰冷的茶汁滤过喉头,在胸腹间浇下一片冷意。
他微阖双目,感受着那一团寒凉慢慢化为丝丝缕缕,心中陡生凄凉。
从古至今,只听说英雄借酒一浇胸中块垒,而他却只能以冷茶熄灭满心抱负。何其可悲?何其可笑?
薛允衡的脸上,渐渐地有了一丝苦涩。
纵使这天下人千千万万,却无一人能知晓他此际的情绪。
方才展现在何鹰与邓通面前的他,只是表象。而在内心深处,他的焦灼与忧虑却无人得知。
陈国如今一片盛世之景,士子整日清谈,以不论国事为冲淡、为高士、为旷达悠远,中元帝更是以明君自居,睥睨赵国之小、唐国之狭,却不知,三国之中最弱、亦是情况最危急的,便是陈国。
先帝颁布的户调试之政,弊端已然隐现,可笑中元帝一直以为事小,根本没放在心上,满朝文武更无一人察觉到国之根本正在动摇,陈国的官田与税赋,正在大量地流入某些士族与贵人的私囊。
也许,朝中文武官吏并非不知,而是视若不见,甚至是推波助澜吧。而那些私吞陈国土地与钱财的蛀虫们,还有那些怀着不可告人的目的,私下募集田客、诈冒复除,令得国之徭役无人可服,而私兵数量却与日俱增的老饕,说不得便是这些在朝堂上端方雅量,于朝堂下飘逸超然的所谓名士。
清查田亩佃客的数量,追讨税赋、重整士族课田数量,规划朝廷与地方之间的政务配比,核算复除者户数并增加徭役田户,整顿各地军务,提调强军驻守边境,此乃当务之急。
可叹的是,他薛允衡人微言轻,又多年出离于政事,不会有人听取他的建议。
中元帝密旨派他南下,他满心欢喜,亦查出了不少端倪。可待他回到大都,却是连中元帝的面也未见着。后来他方知晓,圣上新得了一位西域美人,如今日夜恩宠,无暇多问旁事。
薛允衡闭紧了双眸,面色微微泛青。
此时此刻,他真希望能借来一双慧眼,替他看清这天下之乱势,让他想清楚往后该如何做。
不由自主地,他想起了醉仙楼中的那个青衣小僮,那皂纱下隐去的脸,曾无数次现于他的梦中。
他再一次地觉得懊悔。
若是当初不去讲什么所谓的风度,不去理会众人目光,而是直接掀开那小僮的皂纱,看清其面目,那么今日找起人来,定然会容易许多。
薛允衡缓缓张开了眼睛,望着案上的那一豆烛火。
细细的火苗****着黑暗,像是用尽了一切力量冀图撑出光明,却终是搅不动这笼盖四周的浓黑。
他怔怔地静立半晌,移步来到一旁的书架边,向着架上的某处一按。
“哗啷”一声脆响,书架的左上角翻出了一扇暗格。
薛允衡放下茶盏,探手在暗格中略略翻拣了一会,便将一封信拿了出来。
这是那位紫微师尊留下的最后一封信,信上标注的开启日期,便在前日。
他取出信纸,再一次展信细读,一双眼睛死死凝在上面,似是要从那字句里读出别的什么来。
这封信异常地简短,既非五言诗,亦非长句,而是仅有三字,写的是:黄柏陂。
这三个大字支骨嶙峋,每一个字皆力透纸背,仿若用尽全力写下的一般。
薛允衡久久地凝视着那三个字,像是看得呆住了,深邃的眸光中,难得地流露出了一丝茫然。
如果说,整个汉嘉郡尚有一方净土,那便是黄柏陂了。
此处土地贫瘠、人烟稀少。据他所知,除了一、两家无名士族外,便再无任何有价值之处。他想不明白,师尊留下这三字有何意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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