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馆的建立,与其说是上位者突然开了天恩,不如说是士族和皇权、寒门之间的又一次博弈。
而皇权背后站着支撑着的,是无数已经爬上了高位的庶族,和已经渐渐没落快要落入下品的士族。
士族享特权,寒门掌机要,已经是从衣冠南渡以来几朝都共同陷入的怪圈。
掌握机要和军权的寒门试图冲破束缚着他们的等级藩篱,努力开辟和扩大自己及子孙后代的政治道路,但士族的传承和品级制度是旷日持久的结果,想要跻身上流几乎难如登天,即便给自己换了个门庭,又有谁承认你自己定下的品级和门第?
所以寒门只能倚靠着着皇权,试图以“彻底让壁垒消失”的办法消除士族的特权,用世间最至高无上的权力让他们不得不做出自己讨厌的举动——让他们和其眼中卑微低贱的寒族沆瀣一气。
五馆便是第一次打破壁垒的尝试,是天子登基以后第一件大事。
所以当年的五馆,不能有任何让人指摘之处。
自五胡乱华,衣冠南渡,拓跋鲜卑和北方高门共同建起的魏国渐渐崛起自命为正统,任谁都看得出南方的士族已经快要没落了。
即便是在朝中,那些灼然士族也已经渐渐被各个权要衙门的寒门逼的快要无路可走,正因为如此,士族穷途末路之下的反扑也就越加可怕,几乎比魏晋以来其他时期更加残酷。
因为他们只要被掘开了一个口子,就是万劫不复大厦将倾的结局。
马文才只是次等士族,从小便规矩森严,法度刻入骨髓,那些世代灼然的真正豪门观念如何,可想而知。
一次两次的“冒犯”可以借由馆主的名声安抚下去,但压制的越狠发作出来也就越厉害。
他昔年的同窗死的偶然,也死的必然。
想要投机取巧以走捷径,却不去想这些士族可容得下走捷径的人。
士族的字比士族的字差就罢了,比寒族要差,如何自处?
如果后练的字比先练的字还好,叫世人如何看待被出于蓝的“青”?
不死,不足以掩饰他们心中将来有一日平起平坐的惶恐。
不死,不足以昭明他们的身份。
也正因为这些寒生的死,彻底让天子明白士庶之分并不是凭借“你好我好大家好”一起读书便能消弭的,在大人身上做不到的事情,在大人教导的孩子身上依旧还是做不到。
除非刚落地还在哇哇大哭的孩子们放在一起,任由他们一起长大,才能让他们真正“善待”彼此。
五馆的梦破碎,彻底沦为“验证之路”上的弃子,天子当年对五馆抱有多大的希望,之后便有多大的失望,哪怕提起五馆,恐怕都会产生极大的挫败感。
所以在天子也任由五馆和五馆里的学生自生自灭之后,士族看到了这其中的含义,不再将希望寄托在这里,纷纷去寻找其他的出路。
梁山伯当年也是看出五馆已经大势将去,却不愿直面这样的残酷,所以在生母病重之后提早回乡,为的便是不再留下来看五馆最后的末路。
那毕竟是他曾发誓一定要走上正道,兼济天下的地方。
梁山伯原本是不准备回到五馆的,为母亲守孝后,他准备走遍梁国,去寻个值得效力之人,然后凭借自己的本事去谋个主簿之职,一步步往上攀爬,直到爬到他可以兼济天下的位子。
可天子的诏令一下,他却还是回来了。
他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契机和转变让天子突然重新对五馆燃起希望,将这已经摇摇欲坠的颓势又以极大的霸道之力扶起。
“天子门生”的名头就足以让灼然士族在内的士族狂热,更别提普天之下诸多怀才不遇之人。
他应该不再心生侥幸之心的,他应该在看清士族和庶族不可调和的根本矛盾之后对“争斗”失望,他应该学会士族所有的本事、明白他们所有的手段,然后再以他们无法躲避的宿命将他们慢慢蚕食……
而不是像是个莽撞而天真无知的少年一般重新一头扎进来,企图出现什么“契机”,去实现贺老馆主曾经“士庶共进”的梦想。
他这个不孝弟子,连光明正大再唤他一句“先生”都无法做到了。
可他看着这教会他如何为“人”的地方,看到真正天真无知一头扎进来的祝英台,他又突然觉得不悔。
当年若他有这样的心智,而那斩手的士族若有祝英台这样心软的朋友,他的同门会不会就不会死?
贺老馆主会不会就不会愧疚抑郁,无法纾解?
他看到刘有助已经渐渐平静了下来,同样以颔首对他回应。
此时,他们不必用任何话语交流,同样出身、同样经历的两人,都有心照不宣的决定。
他们选择将自己的命运,交由最后的“希望”决定。
于是刘有助不再哭泣,也不再挣扎,他第一次停止了脊梁,对着身前的马文才和祝英台叩拜下来,行了个大礼。
“请马公子和祝公子,将在下送入官府。”
他红了眼眶,喉头微微颤动。
“……在下,在下愿意领受官府的责罚。”
刘有助要自己领罚?
他不求饶了?
马文才依旧一言不发,面目难辨地看着脸上犹有泪痕的刘有助。
之前他不屑去看他,此时再看,他发现再唤刘有助“少年”是不合时宜的。
他面目普通,总是微微躬着身子,让人看了也难以记住,所以他从未仔细看过他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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