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雾渐浓了,开合窗子都像有呛人的雾气,张婧娥矮下身子,指尖温柔地抚摸幼子的面庞,所到之处生凉,又化在男孩子温存的热度里,她拍到他的肩膀时,需要伸长了手臂,一时就想到了从前宫中那宛若鬼魅的存在,或许彼时还不及这般高度。
只是个孩子啊。
苻诜未从母亲眼中读出一些过于悲天悯人的感慨,告别之后就转过身去消失于重重的帘幕和屏帷之后了。
张婧娥站起来,一旁的人还想要去搀扶她。
宣室殿前还燃烛火,她如一道不动的塑像立在殿后,透过一面偏置的铜镜去看阴暗的一角。
室内的静默像已维持许久,轻而易举无法打破。
慕容暐的眼睛里是一潭枯死的水,干涸之后便见到水底的浑浊和腐锈,他以最规正的姿态跪在殿下,弯曲着脊背、伏低下头颅,肩腿都跪得麻木,看来卑微又怯懦。
他此刻望见宣室殿卵石与热浆浇灌的地面,竟然像极了邺城的正阳殿。
慕容氏起兵为乱,以兴复为由,他百口莫辩。
来此之前,他近乎惶恐地想要撇清关系,但当一纸文书砸在头顶,他却又即刻清醒似的平静下来。
像是过了很久,久到灯架上熄灭了几盏油灯,他听到头顶飘来的一声叹息,忍不住抬头去看,才在灯火极微弱的映照下见到帝王灰败的颜面。
“吴王已定关东,可速备大驾,奉送家兄皇帝,当率关中燕人,以虎牢为界,与秦永为邻好。”
苻坚的声音沉得想要落到地上去,语气又颇重地像要砸下来,他自顾将慕容泓的书信复叙一遍,又去审视慕容暐的神情。
“你若欲去,朕必资备,一如当年以国士之礼厚待之。”
“慕容氏……真可谓人面兽心。”
慕容暐一口吐息咽回喉底,心头初如绷直的双腿渐慢酸麻,到如眼前一阵莫名的玄惑慌乱,他的眼帘未曾落下,眼底空洞洞的,像是在看壁上的雕龙附凤,又像抽离了现实而陷于幻境中了。
他怕了。
手心本就薄聚的热度消散而去,冷冰冰地撑着地,唇齿又因颤动难以发声。
这话比之一句捏定生死的命令更能使他浑身战栗,慕容暐惧怕这样的选择,他既不够坦然地选择一死,又不具勇力应下归去。
归去?归去哪里呢?
若说慕容垂从始至终都怀揣野望,而慕容泓与慕容冲的忍辱负重又偏偏等到了今日的结果,那么他呢?
从亡国的时刻,从侥幸于命的时刻,他再也未以皇帝自居自处。尽管他曾因子嗣微薄彻夜难眠,却又不敢进奉亡父母的灵牌,他甚至恐惧族人的目光,连他曾最以为亲的人。他想起慕容冲说的话,淡漠得像寒冰扎在他心底里,霍开了一枚李子大的血窟窿。
他还怎么归去?
像是求饶,慕容暐将脑袋重重地磕在地上,一阵钝痛似能分散一些心中的惶惧,他再磕下去,不说话,嘴角却尝到了滚热腥甜的味道。
苻坚蹙眉去看他叩头不止的模样,直到他慢下来,身子佝偻地屈服着,血泪满面,话说出来不如求饶般嘶喊无助,而是支吾闪烁。
“陛下待臣恩深义重,臣不忍……不忍……”
苻坚没有立刻回答他,仰头去看朱红的房梁和由梁上垂下的帘幕,他怠于欣赏慕容暐此刻的模样,因他同样高鼻深目,肤色白得像雪,却流于普遍和世俗,又过于千篇一律,乞求的模样不堪到了极点。
他想起另一个人,在记忆里,当他因薄怒而掐住他伶仃的腕子时,他的目光总是飞快地躲闪开去,唇却紧紧地抿着,呼吸薄而弱,单单是怎么也不肯发抖,眼底因疼泛红了,也不肯哭。
到了今日,恐怕也会如这殿下的人一般吧。
帝王如同失望一般泄气,疲惫地阖目,手支在额角笼起半面的阴翳躲了起来。
就像是朝暮思梦的珍珠沦为了砂砾,又或者是蓦然地发现喜爱的青枝只会在某一年的春天里苍翠,一时之间便找不到什么可以寄托深情的地方了。
“行了。”
慕容暐仍在叩头,脑袋里嗡嗡地作响,沉重得抬也抬不起来,甚至在他听到苻坚开口的一霎,也因为未能听清而迟钝地犹豫。
好在他总算停下了,殿外的更漏也趁势可以发出声响。
苻坚的口气更像是边叹边叙,他最终说:“不是你的错。”
慕容暐僵直的身子仍匍匐着,非但未因这类似宽恕的话语有所松懈,反倒从眼底溢出汹涌的泪水。
苻坚又说:“下去吧。”
即使是□□柔软的双脚踏地也显得格外沉重,宣室殿的大门开启又合闭,像是有人的ròu_tǐ滚落了阶梯的动静,紧接着是内监拥上前去搀扶的琐碎声响。
苻坚很累,额角突突地胀痛,直到一双颇是温柔的手攀上来。
张婧娥的力道不轻不重,手心里的温度刚刚好,帝王渐渐放松下来,伸手去揽她的腰,她于是顺服地贴坐在侧。
苻坚看着她,苍黄的面色与眼角的细纹注定她不复从前的光鲜亮丽,眸子里沉淀着岁月打磨的温柔,既不灵动,也不活泼。
他用手去抚摸她的面颊,很柔软。
“朕恐怕……是真的老了。”
张婧娥用侧面挨近他的掌心,答道:“人都是会老的。”
苻坚颇有感触似的,透过打开的窗子去看廊厅外黯淡的木樨花在微凉的夜色里瑟缩枝叶。
“若是李氏、王氏,或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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