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旦一早有大朝会。宣帝如今仍居临川王之位,本该提前去宣政殿门外候朝。可这一夜颠倒,慢说成帝舍不得放他离开,就是他自己也实在起不来身了。
因此朝会之时,他是坐着成帝的御辇去的,并且在殿上的位置也从诸王宗室之列,直接提到了成帝阶下。礼赞过后,成帝便叫太监晓谕诸臣,临川王夏挚勤勉公允,身份尊贵,今后便要为国之副贰,承储君之位。
众臣虽然都已知道了这消息,但今日朝会时,宣帝竟能立于如此高位,也着实让他们震憾了一阵。唯有宣帝一人却此毫无感觉,只淡淡立于阶上,看着自己曾坐在上头那宝座上见过的风光。
列于阶下算什么殊荣,天下之主才是他的目标。这辈子,他还要更早地坐在那位子接受诸臣朝贺。
大朝会上,各地臣子皆要述职,比往常拖的时间更长。宣帝站了一阵,头上便冒出一层虚汗,脚下也见得有些不稳,衣袍下摆簌簌抖动,如立在乱风之中。
成帝也看出他状况不好,低声吩咐李德替他搬了座椅,还替他倒了杯参汤解乏。这般待遇可谓前所未有,众臣又要讨好成帝,接连吹捧他友爱兄弟,是千古明君典范。这些话简直是在戳宣帝的心窝子,成帝在上头微笑着接受百官吹捧,宣帝就在底下气得浑身发抖,一杯参茶大半儿倒洒到了地上。
如今他还没正式行过册封大礼,又没有旁的借口,成帝也不能公然将他日日留在内廷,到了晚上宫宴之后,便仍回到了他的王府。
进门之后,头一件要事自然便是沐浴。洗澡时宣帝看到身上那些红红紫紫的印痕,不期然又想起头一天晚上在镜中看到自己那副现世的模样,心里越发烦躁,狠狠在水面上击拍一掌,鼓动得桶中水波翻荡,溅了他一头一脸,视线也早被水雾模糊了。
外间小太监听着他的动静不对,立在门口低声问他要不要进来服侍。
宣帝将人骂了出去,自己从头到底洗了一回,**地从桶里起来披了衣服,也不顾擦头发,便拿起镜子来细照着露在领外的肌肤。
上头果然有几点鲜妍痕迹,直延伸到颈后他看不到的地方。于是他又将镜子放在颈侧,转过脸去看后面。颈上如何尚未得见分明,那镜中却是明明白白映出了一个人影,正立在一处花窗下。
莫不是刺客?宣帝心念电转,将镜子先护住心口,转头看向窗边——哪里还在窗边,只在他转头这么一会儿工夫,那人就已无声无息地踏到他面前丈许之处。
银光镜中辨不清的面貌,这么近的距离下却是看得清清楚楚,正是他熟识许久,却因后来生死两隔十几年,熟悉之中又透出些陌生的朱煊。
不是刺客就……一点都不好!他这一身哪是能可见人的模样,而且朱煊这是怎么到他内室之中的,外头那些守卫都是死人吗?连这小子都拦不住——起码也该拦在客房中,等他换了衣服再出去见人哪!
丈许路程,朱煊一步便能踏过来,却死死立在那里不得动弹,双目只粘在宣帝露在衣领外的肌肤上,阴晴不定地看着隐隐没在入中衣内的种种暧昧痕迹。直到宣帝回过神来要斥他出去,他才踏上一步,拉住宣帝的袖子,压低声音道:“王爷,今日我在朝上见你脸色苍白,身形不稳……那日你特地来见我,正是为此事不是?可叹我竟愚钝至此……”
宣帝不意叫他看出此事,心中羞恼交加,用力一拂袖,倒退几步,几乎把水桶撞洒。外头侍卫又问他出了何事,他心中还有几分理智,提起声音道:“你们都退下,将院门守好。我这里不管出什么事,也不许有人窥伺!”
嘱咐罢了侍卫,又梗着脖子走到屏风旁,一语不发地将衣服都拿下来披上。他也不管穿得对是不对,胡乱将带子系成了一团,便对朱煊冷笑道:“你都看见了,我如今……就是这般地位,你若觉着我没资格登极称帝,我也不强求你,反正我……”
反正他早晚有一天也是要派兵剿杀朱煊,就是朱煊现在看不起他,要与他分道扬镳——宣帝又想起当年送到他案头的那颗头颅,就是今世朱煊与他不同道了,他也只当是报应罢了。
朱煊紧紧按住了他的嘴,咬牙恨恨道:“你与他皆是先皇所出,他难道不顾伦常,不怕天下人唾骂么!”
宣帝低头不语,却把他狠狠推了开去,转头往屏风外走去。朱煊随手拿了块浴巾跟在后头,几步追上宣帝,把他的头发从衣服里拉了出来,拿浴巾裹了,一下下擦着。
宣帝负手立在房中,身形站得极直,头却微微垂着,朱煊与他贴得极近,只差几分便贴到他背后,烛光将两人身影拉在地上,浑然成了一体。
朱煊的动作渐渐慢了下来,心神似乎被那道影子牢牢吸住,注目看了许久。宣帝心绪也稍稍平静下来,依旧垂着头问道:“你今日怎会到我府上来,可有人知道么?”
朱煊猝然回神,连连摇头道:“我在朝上见你神色不大好,怕你吃了暗亏,所以回府之后便来探你。我是自己走来的,到你府中也是翻墙而入,并未惊动任何人,你放心就是了。”
他说了两句话,觉着气氛缓解了不少,便按着宣帝坐下,从桌上拿了梳子替他梳通头发,将湿凉的长发拢在手中,要替他挽髻。一面替他挽发,一面絮叨地说着:“你哪会做这些俗务,这种时候又不好叫那些小太监来,还是我替你整理仪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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