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盯着那核桃盯得时间有些长,到后来竟然诡异的觉着,那上面有一张无时不刻不在嬉皮笑脸的面庞。
进而有关那人的一切竟然都神奇的如同时光倒流一般开始在眼前回放——倒挂在树上的人形腊肉、三番四次大闹衡门的街头无赖、在渲河里打把式扑火的少年、飞身跃上不归堂屋顶的身影。
耳边也莫名其妙的响起那人清凌凌的声音:“喝不喝酒?”
陆含章:“……”
他表情空白的把那核桃扔回到袋子里,觉得自己八成是魔怔了,要不就是由衷的恨这个人了。
他从柴房里拖出那张蒙尘已久的琴,不嫌沉的抱着那琴上了不归堂的屋顶——原本坍塌的不归堂在他动嘴、柳长洲动手的大合作前提下,被重新盖了起来——信手弹了起来。
砌下落花风起,罗衣特地春寒。
那些悠扬的琴音一路越过悬河口,在乍暖还寒的早春里激起几乎形成实质的波纹,一层一层荡漾开来,犹如裂帛,犹如碎珠,却声声都在诉说着“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一阵马蹄声忽的由远及近,随后,柳长洲像扔麻袋一样,把一个被五花大绑的人从马上扔在不归堂的脚下。
柳长洲利索的跳下来,大老远的招呼他:“陆老板好雅兴。”
陆含章一步一步走下来,核桃上那张脸突然间近在眼前,叫他莫名其妙的有些心虚。他目光四下扫过一圈,而后落在那地上惨遭“畜生捆”的人身上,待看清那人的面貌时,十分自然的道:“苏钰的人,是不是?”
柳长洲撩起衣摆蹲下身来,手贱的在那人脸上拍便宜,冷笑道:“着。”
陆含章盘着腿的时间有些长,本来就不太抗冻的身子又在冷风里吹了许久,浑身一阵阵发冷,他也毫不讲究的蹲下来,尽量把自己折叠成三层,丝毫不意外的说:“你打算怎么办?”
柳长洲一挑眉:“怎么办?对峙。人证物证全了,留着他给自己添堵?”
陆含章点点头:“也好。料想苏钰既然有胆量潜进来做卧底,恐怕严刑逼供也不会有什么消息。不过……为什么是个西域人?苏钰是个中原人才对。”
柳长洲冷笑一声,掷地有声道:“通敌叛国,按罪当诛。”
一股十分淡的墨的味道悄无声息的萦绕在鼻尖,柳长洲摸摸鼻子,随后抬起头来,刚打算挖苦几句,就看见对面的人十分服帖的蹲在面前两步远的地方,怕冷似的两只手都压在上身和大腿之间,一张玉琢似的脸几乎苍白到透明。
不过那脸上的表情怎么看都叫人觉得,那破烂身子就不是他自己的,事不关己到了一种人神共愤的地步。
陆含章垂下眼皮,思路异常清晰:“源河靠近边防,方知府要留心了。恐怕苏钰此人不潜在兵营里而是躲在水门关,西域下一步动作怕是要走水路。”
他牙齿适时磕了一下,觉得全身上下似乎还受他控制的恐怕就剩下脑子和舌头了,而他居然还十分不懂得珍惜,一阵见血的五十步笑百步道:“费如子挺聪明,知道大庆的水师个个纯属饭桶,走水路简直挑的太对了。”
柳长洲“啧”了两声,三两下脱下自己外套,粗暴的往他头上砸过去,鄙视道:“就你这样的,还嫌弃大庆水师,先顾好自己再嘲笑别人行吗?”
他那单衣上有一股十分清淡的山林草木的气息,其余的便是十分纯粹的触手可及的温暖,兜头罩下来,把陆含章对此一举天大的不满也给消灭了。
他毫不见外的把那单衣当个床单一样披在身上,不屑的哼了一声:“就我这样的,一个顶一百个。”
柳长洲站起身来,把那人连踢带踹移到一株梅树下,绑了个结结实实,嘴上掀他黑历史:“哦,这会儿觉着自己厉害了,当初哪个人口口声声说自己是废物来的?”
陆含章没搭腔,他站起来,一声不吭的重新回到屋顶。
他一向对别人的故事不感兴趣,但很明显,过去这一年与柳长洲的来往,断断续续叫他被迫得到了许多消息——这个人就像是一个巨大的疑团,他蛮横的将他从封闭的环境里拉出来,也单方面的带给了他无数的问题。
比如,为什么清河县一干大小事几乎都是师爷在操持?为什么他们刚来,宋武昌紧跟着就倒台?为什么这么一个小小的师爷如何能这么在意家国大事?还有,当初那枚“棋行天下”是有什么特殊含义,还只是个普通的玉牌?
这个名叫柳长洲的小师爷,他的行事作风与襟怀抱负叫他不合时宜的想起了一个人——他的父亲,上一任“管窥阁”的首领,已故的陆辅之。
柳长洲……难不成他与“管窥阁”有关系?那是什么关系?
他面无表情的按下第一根琴弦,敏感的在自己心里捕捉到一丝名为不满的情绪,而他也忽然就不太想知道这一丝不满缘何而来。
在外奔波了一天的柳长洲把自己裤腿往上一挽,十分豪迈的在空中旋了个身,以这种大材小用的方法踢掉了自己两只鞋,邋里邋遢的踩到不归堂边上的一个小石潭里,摸鱼去了。
他撸起袖子,远远的对屋顶上的陆含章喊了一嗓子,十分豪迈的道:“君今抱古调,倾情为我弹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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